就算皇麟沒有明說『那邊』是哪邊,從她崩潰的前文後語之中,索羅也拼湊得出被抓的皇麒會在哪裡。既然對方是史旦,那麼,為了便於控制兄妹倆,皇麒與他們其他的家人,肯定全都在管理者們所待的天上──那座大地與天之間唯一的連結、神聖御魂之塔的頂端。
那裡也是這一次準備奇襲的目的地。
將開始整理狼狽相的皇麟交給她的班長楚彬照顧後,索羅才跟著莫葉、幾組厄里爾的族人與幾名騎士,開始著手升起火堆、一起幫忙準備起大家的晚餐。不分是否同族或是同種的齊心協力、以及談笑風生,讓人彷彿看見眾人和平共處的世界,其美好光景的縮影。
為了明早集合的眾人、以及即將再次會面、過去曾經結盟過的倖存民族與前來投靠的妖精們,索羅在隨意地吃了些野味與橡果充飢後,獨自離開有著溫暖黃光的營火堆處,回到他跟莫葉同住的帳篷──他還有事得做。
無論魔力是否充填足夠到能啟動儀式,史旦也早就知道在自己的帶領下,他們終究會前往聖塔。
在這條道路上,只要過去那些可怕的回憶所留下的恐懼仍舊糾纏著自己,就會立刻成為史旦與他的屬下可以攻擊的弱點……而接下來要做的這件事,若不是由自己一個人經歷與完成,就沒有意義。為了避人耳目不給誰添麻煩、為了從惡夢獨立、梳理並解開那些深層的恐懼,索羅安靜地佇立在已經鋪好的地墊上,輕輕闔上雙眼。
與息共存之人不會做夢。無論是回憶大地往事、或是試圖探測萬物未來、又或是整理記憶,閉上眼進入沈睡的時刻,夢裡也是在傾聽世界的聲音。息系魔法師從來都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不過,趁著現在還有一點時間,是時候該從那些令人不堪回首的夢魘之中畢業──想達成這件事就必須用魔法窺看自己的過去,而這早已不是第一次進行。
即使是埋藏於最深處的晦暗記憶,也能夠再次重現、並去克服它。沈浸黑色視野裡集中注意力,索羅做了個深呼吸──現在身邊已經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了,沒問題的。
一呼一吸之間,探知過去的魔法自然地發動──溫和微光自視野深處透出一絲暖黃。順著光團指引,索羅緩緩地在定位於過去的意識中睜開雙眼。
無法自由活動的身軀、被扣緊的雙臂,是睜眼後的第一個感受。隨之而來的,是在身後的人緊貼著肌膚傳來的溫度,且那人有著難以承受的重量。
即使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索羅依舊立刻就能夠辨別出這是什麼場景。往昔的晦澀記憶毫不留情地自被埋藏的深處一把掬起、撲面而來,試圖從同步過去回憶好排解那些恐懼的魔法師,不由得捏緊了此景之中唯一可以活動的拳。
光是這樣就想立刻逃走,但是辦不到,也不可以──緊接而來的,是濕熱而煽情的吐息與低聲囈語。史旦的聲音在耳畔述說了,身為下等生物、身為繼承者的自己,實際上繼承的,是如何取悅、以及奉獻自己讓人類品嚐。
不是的。妖精的天性,是為了伴侶而生。想保持理智卻因被箝制而動彈不得、由此衍生的恐懼在令人疼痛的啃噬間綻放成聲,卻立刻就被堵住──難以呼吸的壓迫感與控制不了的顫抖,全歸功史旦所言,唯有用身體記憶這些才能夠達到教育的成效──過分明亮的空間彷彿沒有盡頭的絕望,正大光明地諷刺外表光鮮亮麗的人有著何等墮落的獸行。
「嗚……」超乎想像的疼痛與掏空感,令索羅感到自己彷彿被扔進虛無乳海之中蹂躪踐踏、又像是內裡被異物進駐翻攪。再一次回憶第一次被侵犯的感覺,既熟悉卻又陌生的讓人恐懼。從胸腔到肚子再至更下方,無法理解的感受夾雜疼痛不間斷地襲來──自己究竟是被揉碎成一坨泥水、又或者是會呼吸的肉塊?
想要呼救、想要阻止、想試著告訴自己些什麼,周遭響起的卻是咆哮與責難、輕蔑與嘲弄。那些對著自己發難的聲音既殘破卻完整、潮水似洶湧而來、滅頂般令人窒息。過去尚且年幼而聽不清的內容,在這一刻卻明白地能穿透大腦──
不配。
髒東西。
沒有價值。
都是你的錯。
『我……』難以釐清那是想像還是現實的憤懣之聲,任何慈悲與憐憫都沒有給。被壓在床舖上的自己卻無從反駁。
任他人碰觸玩弄的身軀、由他人隨意汲取的體液、因同步而過份清晰的觸感讓索羅毫無抵抗能力。以為身邊有了同伴,就以為自己沒有問題、妄想自己已經成熟到可以面對這些事……不,這並不是事與願違,而是過分自大了。自己一直以來,就沒有認清過。無論是輕易失去的、或是伴隨痛苦感受到的那些、或是更多更多沒有資格道出的恐懼,全都是因為──
『很噁心……』就跟那些聲音說得一樣。儘管那不是自己主動的行為,結論卻是相同的……思緒越發脆弱與破碎的魔法師,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回憶繼續帶領。似是為了懲罰自己的迷失,索羅移不開無力的視線。同步體驗著幼年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在隔天、在隔週、在越發增多的人數下耽溺其中。身軀所感受到的那些,就像是對骯髒且無知的自己施以教訓、也像是隔了一層玻璃罩,既真實亦曖昧不清──眼前所見的一切,彷彿自己已不再是自己。
理不清的混亂之中,索羅能感受到眼眶持續發熱。喉嚨乾渴的發不出聲音、臉頰像是浸在水盆裡濕潤。不知道什麼時候,看著一切的『自己』已經蹲了下來──只要看完他們所做的事,就能結束這一切、只要配合他們撐過去,他們就會停下來、只要努力不去聽他們說的那些話,就會沒事、只要──
溫暖的觸感落於頰邊。還無法理解那是怎麼回事,帶著溼潤的柔軟氣息便捲了過來。勾上舌尖的氣味帶著溫和的甜膩、些許強硬地往內探入捲弄似是在撫慰,令人難以動彈、卻無法抗拒──口腔內裡似是成了對方的所有物,每一處都染上了那份香甜、連呼吸都失去自主權,僅能在對方的帶領與掠奪下仰首,任由這股氣息侵佔、逐漸因缺氧而發軟。
直到快要喘不過氣,眼前的人才以舔過上顎、帶走險些溢出的唾液作結。
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深吻、恍惚地平復起呼吸,索羅從那再熟悉不過的氣息、與替自己抹去眼淚的舉動,認出了是莫葉。順著對方溫柔的引導輕靠上他的胸膛,索羅聽到了令人安穩、象徵生命力的心跳聲──明明是不想添麻煩才獨自做這件事的,結果不但沒能好好面對過去的陰影、還再一次讓他給喚回來──而且還是用這麼讓人心臟難以承受、既羞恥又溫柔的方式。這表示自己剛才恐怕根本沒有聽見、也沒有回應莫葉的聲音。
來不及消化的感動與自責、尷尬與丟臉全數混在一起,理不出頭緒。安靜地偎在莫葉懷中、試圖在那隻手溫柔的觸碰中遮掩狼狽表情,索羅稍稍揪緊了莫葉那身黑袍。
不等誓約主人說話,屬於索羅的騎士便維持一手扣抱著對方的坐姿開了口:「我在這裡──會保護你的。」
這聲承諾是如此體貼與認真──光是聽他這麼講,好像就又快哭出來了。
「痛苦的過去已經無法改變。」像是知道剛才索羅都做了些什麼,莫葉將輕撫對方臉頰的手移到後方,以堅定且憐惜的力道順勢將又一次歷經惡夢的誓約主人好好擁攬住。「至少要面對的時候,讓我跟你一起。」
「我……」沒能忍住的淚水,在消化不完的情緒之中,由感動推了最後一把而落下。「對不起……」明明充滿了失敗與不堪、明明不值得這些溫柔,卻一次又一次的在泥沼深處被莫葉準確地撈起、還將泥濘中最為污穢的自己當作寶物似的珍惜呵護──「謝謝……」
擁抱著索羅的少年輕柔地拍起他的背。莫葉很清楚,索羅所遭受過的對待,並非那麼單純就能夠將令人痛苦的陰影梳理清晰、遑論要解決……他究竟得懷抱多少勇氣才敢做出這樣的抉擇?邊思考著這點,莫葉輕吁了一口氣。
「趁今晚還有一點時間。」他知道,過了今晚,索羅恐怕就沒有任何再次停下來的機會。在遇上史旦那個下三濫之前,只剩下此刻還有機會再整理一下情緒……而守護誓約主人,一直都是身為騎士的自己該負起的責任──更是希望與索羅成為伴侶的自己必須共同面對的高牆。「你可以不用再忍耐、也不需要覺得丟臉──這裡只有我們。」
「可是……」
「我會在這裡陪你。」
「但……」
知道誓約的主人還在恐懼的餘韻之中想要推辭,莫葉維持擁抱之姿,握上索羅冰冷的手。
「如果你認為那些是你的罪。」就像索羅曾經告訴過他的一樣,他也是相同的心情──「就讓我分走一半吧。」
懷中的人像是失去了生機,停下所有的動作、緊揪長袍的手也鬆開了。從主從誓約傳來的,是感動與悲傷混合在一起的衝擊情緒──他知道,索羅記得那是他自己說過的話。
不需要多久,懷裡的人似是要把恐懼傾倒出來般顫抖起來。隨之而來的是他克制不住的眼淚──擁緊這個受盡委屈、逼迫自己吞下多少不為人知的誓約主人,莫葉沒有阻止他哭泣,而是把旁邊準備好、晚上就寢用的暖毯伸手抓來給索羅披蓋上。
他維持著擁抱之姿直到索羅哭累睡著也沒有鬆手。任由眼淚濡濕的長袍與前襟留下水痕,莫葉擁著他一起躺下──打從索羅一聲不響地離開營火堆時,就猜到他被史旦挑釁的情緒與難堪還沒有消化。雖然悄悄地跟過來了,卻沒想到索羅打算做的事情,是想連同過去的陰影一起攬起來解決──要是沒有主從誓約傳來的那些錐心囈語,恐怕也沒辦法這麼快看出端倪。
這人因為恐懼、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而不斷退讓、逼迫自己承受。而這些痛苦的回憶,竟讓索羅連自己在喊他的名字時都沒有反應。不但深陷往昔回憶裡的漩渦失去方向,還因為某些爛人鳥事被迫崩潰、縮成一團無助地流淚、顫抖不已──這些事情,已經不想再讓索羅繼續品嚐下去。攬著入睡的索羅、憐惜地撫摸帶淚的臉龐為他拭去痕跡,莫葉只希望能稍稍帶給對方可以信賴的溫暖。
即使知道自己剛才為了喚回索羅而採取的親吻,對沒有交換完伴侶誓約的彼此而言,此舉已經算得上犯罪、更是騎士失職之舉,莫葉依然自知別無選擇。
無論是作為騎士還是伴侶,他都想成為讓索羅能夠安心依靠的對象──就算必須犯下這樣的罪,也想要守護好那顆脆弱卻努力堅強的心。
◇◇◇
深沈的漆黑幾乎填滿眼前所見。腥鹹的鐵鏽氣味充斥僅能勉強看清輪廓的幽暗空間。冰冷的地面跟手銬與腳鐐,提醒著睜開雙眼的少年他身在何處。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無聲的呵欠,本來還躺著的少年就著被上銬的姿勢,拖著略感疲憊的沈重身軀使勁撐起身──觸感相當粗糙的鍊條因拖曳發出窸窣聲響。牽引到傷處的細碎疼痛讓他皺了皺眉,卻還是坐了起來。
牢獄內沒什麼光線、卻能夠看清鐵灰色的地面因為血跡沒有清理,有些已經結成塊……握了握拳,確認自己此刻無法使用鍊金術後,皇麒才端詳起整個牢房。能夠容納一個人大字躺的空間、左右隔壁兩邊好像還各連接著一間。
皇麒依稀記得他們兄妹倆被招到天上,正式踏入管理者的區域後,便是目睹家族的人們相繼在管理者的懲處下一個一個遭到殺害──熟悉的人們在死前那些怨恨與不明白的猙獰咆哮、扭曲神情,讓他只能盡量擋在皇麟前方、試圖不讓她為此崩潰──
在那之後,管理者便以武力分開了他倆。不僅如此,史旦更是透過手下在進行懲罰時傳了話──若是皇麟沒有成功執行最後的任務,他就必須被處刑。
雖然這命令很嚇人,但對做哥哥的皇麒而言,接受「懲罰」一直都是自認的份內事。
跟懦弱只懂逃避跟拖延的自己不一樣,皇麟是皇家少見的鍊金術天才。年紀輕輕就能夠在觸碰到禁忌的邊界之前,通透人體與鍊金術的轉換方式,精準地用空系煉金術完成各種刁鑽的訓練跟指令……只要能夠正確引導,她會是整個家族內必須守護的希望火苗──這也是為什麼大哥當年會試圖對皇麟下手。
然而,他想要強硬塞給皇麟的系別,是與皇麟的系別無法相輔相成的『時間』──那就像是在心臟上又強硬的焊接一塊會不斷跳動、汲取生命力的另一個心臟一樣,有著讓人頭皮發麻的危險。若是當年大哥下手成功,皇麟勢必會面臨死亡、最少也會因為排斥外來的系別而癱瘓……雖然當下的實力阻止不了瘋狂的大哥,但深知自己本系是能夠轉換所有植物的木系,相較皇麟更有可能適應才賭了一把。
只要將那些不斷溢出的「時間」轉換為植物生長所需,就能從那個大哥手中守下妹妹的命。毅然做出這個決定、苟延殘喘地活了下來,便希望能夠繼續守護皇麟讓她好好的成長。
這種鋌而走險的賭博,跟楚彬那個明顯有異的妹妹溺愛狂不一樣。深知自己並不是一個什麼能夠好好照顧妹妹的好哥哥,皇麒幽幽地看了看有些擦傷、佈上了血痕的手心。輕吁一口氣,只能夠乾等發落、或是替自己開始倒數計時大壽將至的皇麒眼角餘光瞄到了什麼。
相鄰的隔壁牢房裡有人。裡頭的誰過於淺薄的呼吸聲輕巧得猶如風中殘燭,以至於剛才都沒有意識到。定睛一瞧才發現那人有著看上去比自己還高壯的輪廓。不知道對方是犯了什麼被關進來的……從地上的血跡看,似乎有很大一片是源自於他。這囚犯的狀態看起來比自己還糟糕。
「還活著嗎?」忍不住出言關心隔壁的獄友,雖然連臉都看不清楚,卻不覺得害怕。
「嗯。」嘶啞的低沈回應短促卻比想像中有力,皇麒判斷出對方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後,安靜地又打了一個呵欠──「你是……人類……」
從隔壁傳來的這句,只從語調,皇麒一時判斷不出是疑問句還是結論。然而,會用這種方法說話,對方並非人類的可能性相當的高。
「嗯。我是皇麒。運氣不好被抓進來了。」此刻兩人是平等的階下囚,恐怕也都是待罪之身,基於打發時間,並不避諱透露皇家的鍊金術師之名,皇麒隨口回應了對方。「你呢?叫什麼名字?」
讓皇麒始料未及而吃驚的,正是對方所回答、那個家喻戶曉的名字──
「盧文涅特。」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