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誰都早意識到有人在前方埋伏、率先開口的莫葉放輕了音量。
「雖然只有一個人。」道出現狀,接話的莫葉氛圍自然得彷彿對手不足為懼。
「那應該是在等我們……」同樣放低音量,感受到什麼的索羅看向樹林的另一側──「布利斯他們到了。」或許是因為看見一線生機而變得積極起來的厄里爾族,趕路的速度比預想的快了半天。「照這樣走下去,等等就會在橡湖那邊會合。」
頷首表示明白後,校長這才跟後方的騎士團成員們低聲知會同伴與敵方同時會在橡湖碰頭一事。不出多久,穿越橡樹林抵達湖畔的眾人率先看見的是整片結為冰、因為夕陽開始落下而染紅的湖面──冰湖湖面的中央,有個讓人熟悉的身影。即使逆著光也能看出她身著紫袍、有著一襲香檳紫紅的長髮。低垂著臉、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的少女,看上去沒什麼生氣。
「皇麟……」認出班上的騎士,楚彬卻是伸手制止了班上其他捏著魔杖準備迎擊的同班成員。「在那之前,先讓我負一下班長的責任吧。」
「等一下,楚彬,她現在──」就在隔壁兩班的洛德本能地阻止楚彬上前。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講到一半就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那是你們的朋友嗎?」開口的正是從另一側帶著族人們走到橡樹林中心湖畔的布利斯。他問完後,才與部分族人們一起對著打過照面的騎士團成員們禮貌地頷首以表寒暄。「看上去不太友善呢。」打趣地為擋在前方的皇麟下了註解,布利斯語調輕浮的彷彿皇麟身上散發的詭譎氣息構不成威脅。
「她也是騎士團的一員,只是……」知道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索羅抿起嘴唇。那片冰湖並不是因為氣溫低才凍結成如此,而是透過了皇麟的鍊金術把湖面轉換成用來佇立的平台──這個排場、這個不在乎湖底生物可能會因此凍亡的息之中,很明顯混入了不屬於她的意志;而且,以副手為主、比起正面迎擊更多是在暗中支援的少女亦鮮少單獨露面。「現在的皇麟,不是她本人。」
給出肯定的答案,索羅亦在同時察覺到,皇麟身上混入的氣息,正在榨取她的生命──就跟她被她的大哥附身時一模一樣。但跟那時候不同的是,這個控制魔力使用的方式,比起她的大哥清柳還要精準很多──不但使用煉金術把湖裡的水全數結冰,還用空系鍊金術掏空底下的湖水,留下僅夠支撐她佇立的湖面冰層、再轉移剩下的冰到空中隱藏起來,準備用來襲擊眾人的手法相當陰險。
那道不尋常的息彷彿已將皇麟所有能力量化成數值、並在數值極限內做出上限值的操控方式、將這人當成自己的玩具……蹙起眉心,索羅安靜地向前挪了一步。在印象之中,可以做到這麼精細的控制、把他人的生死掌握在一線之間的,只有一個人。
如果不盡快解除這個狀態,用不了多久,皇麟的身體就會因為承受不了逼近極限值的消耗而開始崩毀。「布利斯、娜塔莉亞,鍊金術的攻擊拜託你們……控制了皇麟的『那個』讓我來。」考慮到已經不能再拖延,索羅輕聲地對附近兩人開口交代。
聽從索羅囑咐,知道這可能會是第一戰的布利斯與校長做好了準備──本能地感到情況有異,莫葉反射性地捏上劍柄。不消多久,冰面上的人有了動靜。抬起臉的少女不僅鼻孔出血、連同眼眶也滲出了殷紅的血痕。
「你們,來了啊。」皇麟開口道出的句子,混了雜訊似的奇怪重疊音。「是想要爬上聖塔?還是想要領回這個扮家家酒的『同伴』?」
沒有等眾人回應,明顯不對勁的皇麟咧嘴露出不自然的愉悅笑容,鮮血因她的舉動從嘴角滲出。只見『皇麟』張開雙臂,以上對下的態勢高聲宣告:「可以喔,索羅・普依路・奧塔。作為『管理者』之一,我特別允許你隨時回來天上,好好回味當年是怎麼發出嬌喘、怎麼用身體向我乞求與討饒……」
『皇麟』的話還未竟,一陣眩目白光便籠罩了她──臉色相當慘白的索羅呼吸急促、冒著冷汗,僅是伸出一手便解開了控制皇麟的力量。伴隨魔法被被強制掛斷電話般解開,皇麟向前跪倒、搖晃了兩下便軟倒於冰面──無數冰錐因失去支撐開始落下,範圍大得包圍了騎士團與厄里爾族的眾人。
「海莉!」
「緹娜!」
校長與洛德的指揮精準地彷彿她們一直在等這一刻。兩位被點名的騎士更是默契十足、心照不宣地揮出魔杖,分別開口念出讓冰錐滯空、以及將冰塊化成水的咒文解除這個危機。看準時機,楚彬也示意同班騎士與楚楓班上的騎士一起過去查看皇麟的情況──並小心地將她搬運到湖畔邊還沒被雪完全蓋住的草地,帶離那片正由海莉施術復原回去的湖泊。其餘騎士團的成員、跟著隊伍的安蒂妮也在確認現狀應是安全的之後,靠向以楚彬為中心的傷患所在處。
騎士團行動之際,布利斯也放任族人們行動開始準備迎接晚上的紮營。他一面簡短地與負責指揮紮營的族人交談、指示要將野營的臨時帳蓬搭建在哪、以及晚上輪流守夜的值班順序,一面不著痕跡地打量了臉色相當難看的索羅一眼。
剛才聽見的對話內容,索羅很明顯是被控制皇麟的那個傢伙正面挑釁,挑釁的內容還相當不堪入耳。雖然想當成單純是對方虛張聲勢,只是,從索羅的反應來看,他很可能……校長與姆拉特的亦步亦趨、以及莫葉按上索羅肩膀時的神情都替布利斯證實了浮上心頭的不好猜測。那張臉看似冷靜卻帶著一絲殺意,即使如此,莫葉也只是忍耐著憤怒、收攏不捨的掌心。
「沒事的,有我在。」道出安撫的少年相當清楚,對手絲毫沒有悔意、將那些暴行當成一種炫耀的行徑,足以讓索羅直面多麼難以承受的衝擊──這也側面透露了,剛才控制皇麟、透過她大肆放話的,八成就是那坨史旦。
「嗯。」明顯帶著鼻音,索羅沒什麼精神地點了點頭。「謝謝你,莫葉……我沒關係的。」說出任誰都知道是在逞強的語句,索羅壓抑著顫抖、緊捏自己的袍袖一角。「皇麟比較要緊……」
意識到誓約主人是為了平復心情才強硬地轉移話題,莫葉也順從地跟著將目光轉向安蒂妮正在治療的皇麟。沒有辦法像醫療長那樣清晰地說出皇麟到底怎麼了的關係,安蒂妮在校長與姆拉特的引導下,約略地以比手畫腳混單詞的方式告知了眾人,皇麟的內裡被用相當刁鑽的方式破壞,卻像刻意留一條命讓她不致死;殘酷的手法敘說著他們即將面臨的對手,是何等不在乎生命的重量。
確認皇麟已經脫離險境後,校長自然地指揮起騎士們運用各自的魔法合作紮營、準備過夜──她早已不是當年被大人所救後、只會盲目地跟在他身後、由他跟姆拉特養育的女孩。為了留一些喘息空間給她的大人,這點事是理所當然。
而在騎士團的團員們整地途中,皇麟幽幽醒轉──映入眼簾的是坐在自己身邊、沒見過的綠髮少女。看向另一側確認現狀時,熟悉的黑髮人令她禁不住泛上心頭的激動──情緒牽動生理,複雜的心情壓迫呼吸,艱難之中她哽咽著開了口。「索……羅。」歷劫歸來的少女沒了過往的銳氣。似是所有的冷漠全被融化,皇麟首次在人前展露出從未表現的脆弱、任由兩行清淚不住淌落。她掙扎著想起身,被喚回注意力的索羅眼明手快地攙住、阻止了皇麟行動。
「你現在還不能亂動──」
「拜託……拜託你……」不聽索羅的勸阻,近乎只能掛在他身上、淚流滿面的皇麟,僅能以無力的搖頭表達想把話說完的意志。「救救哥哥……」
「皇麒在哪你有線索嗎?」忍耐住將對方一把從索羅身上拉開的念頭,理智戰勝了本能的莫葉逕行開口,試圖讓皇麟先冷靜下來。而這方法顯然立即奏效。
「在……『那邊』……」似是因為終於看見一絲希望,皇麟抽噎著回答了莫葉,即使答案顯得語焉不詳,態度卻相當配合。她鬆開攀在索羅身上的姿勢,轉而抱住自己的膝蓋,縮坐成一團。「再不救哥,他也會死的……」
「『也』會死是什麼意思?」聽到皇麟脫力的囈語表達出她有何等無助,騎士團內,身為她的班長楚彬倒是冷靜地帶著楚楓靠了過來。提問促使皇麟抬起滿佈淚痕的臉,卻還說不出發生了什麼。千頭萬緒不知從何道起的模樣令索羅伸手示意眾人先別繼續進逼。她的混亂與恐懼跟腦袋一片空白的狀態,要是繼續擴散的話,很可能會連有機會得救的皇麒也救不回來。
知道她需要時間整理自己,索羅看了一眼騎士團──不僅騎士團,厄里爾族也已經頗有效率地準備好露宿野外的營地。今晚的落腳處有了著落,對此放下心來,索羅這才再次面向皇麟──從未看過她這麼狼狽,索羅壓抑著不忍蹲到皇麟面前。意識到索羅之舉,本就關心著學生的校長、以及騎士團的同伴們也湊了過來。
「你們遇到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慢慢說就好。」
「是我……害的……」在索羅的引導下,被同伴們包圍在中心點的皇麟,終於邊流淚邊開口道出至今未曾說出的真相──身為皇家的鍊金術師,他們是以追求侍奉管理者為目標、高傲的一族。他們不曾求過誰、也不需要拜託誰。擁有驕傲的鍊金術師一家,在曾經的「皇麒」──也就是他們的大哥清柳,獲得管理者們的承認並為大人們所用後,大哥一肩挑起的工作就是成為負責維持世界秩序的一員。
他相當的年輕有為,還是學生年紀就在管理者面前展露頭角、甚至被推舉為管理者史旦大人御用的鍊金術師之一。也是從那時候起,他變得越來越不對勁。或許是因為家族裡能夠侍奉管理者的只有他,讓大哥因此感到崇高與優越,他開始對自己、二哥跟家人們嚴厲以待。那些恨鐵不成鋼似的焦躁與不滿,化作了暴力、辱罵與責難。即使面臨如此對待,家人們依舊認為勝者是為正義──在家族中,擁有力量的人便擁有話語權。因此父母放任長子欺壓手足,而那些不堪的過去,早已在弟妹們的身心,留下了無法挽回的傷痕──然而,明明應該是很優秀的大哥,卻在那之後的一個任務之中失手了。他奉命率領一眾鍊金術師,對反叛份子莫魯族進行平定,卻因為有誰攪局而沒達成任務、最終留下活口。這份失敗與他承受不了失敗而越發瘋狂的精神,成為了一族的污點。
「後來,他想要把我們沒有的煉金術系別『附加』到我身上……」透露出早已喪心病狂的大哥曾經想做的事情,不知道他那是為了將功贖罪、還是因為走火入魔,皇麟吸了吸鼻子,淚水溢落於地。「他說,我是皇家優秀的鍊金術師……肯定承受得住三個系別以上,所以想把那個系別『天份』,弄進我體內……」
「強加不屬於自己的系別……」呢喃著這輩子從未想過的事情,莫葉蹙起眉宇。
即使真有可能把所謂的系別天份抽出來、或是製造出來,但在本人沒有這個天份的情況下硬要塞進對方體內,用常識推斷都知道肯定會有排斥、或是不相容的負面反應。就算不懂原理,也猜得出那有死亡的風險。
「他拿著『那個』、想要塞進我的心臟……」那一年也才八、九歲的少女,似是憶起當時的情況有多麼恐怖,即使已經縮成一團,皇麟仍克制不住打顫。「是哥哥……跑出來……保護我──」
話到關鍵之處,皇麟終於按捺不住忍耐至今的情緒──「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不會被大哥塞那麼危險的東西!」半喊著懺悔與不甘,皇麟的吶喊旁若無人。「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不會那麼痛苦!不會產生那些副作用、不會因為沒定期消耗鍊金術就死掉、不會被迫接下大哥的爛攤子!都是因為我說,不想讓大哥留下的爛攤子波及家族,我們要守護好世界的秩序,哥哥才那麼拼命!每一次懲罰都故意連我的份一起接下!就算家族所有人全都被『那邊』抓起來,等我們完成『任務』才能解放,可是──可是──」
話語越發混亂的皇麟,抽噎著宣洩起無處可去的悲傷。從她的言下之意,索羅推測出自從他們的大哥任務失敗後,剩下的兩兄妹就在家族的人們都被當成人質的情況下,奉命搜尋起當年莫魯族平定時,從曾經的「皇麒」手中脫逃的遺族──然而,或許是因為曾目睹二哥被大哥殘酷的對待,即使家族的性命受到威脅,她對大哥所留下的爛攤子也沒有強烈的幹勁跟意願,甚至不曾懷疑過管理者這些舉動背後的含義。
「我們空有驕傲……殺了很多人、保護『秩序』,卻完成不了任務……想換一個,他們也不准……然後,家族的大家一個一個被帶來,在我們面前,像捏死螞蟻那樣……」一吸一頓的再次啜泣起來,皇麟的淚水似是一開始流便停不下來。「哥哥也……為了保護我被抓。他被限制……不能用鍊金術。不定期消耗的話,他會因為副作用而死……」
「皇麟。」輕觸上她的肩,索羅已經釐清了來龍去脈。「我們會去救你的哥哥。」
即使對家人棄他們於不顧的作法或許感到心寒,皇麟依舊心繫家族。不僅如此,索羅感受得到,她深信管理者所給予的命令是為了維持世界的和平與秩序,對於一族能夠侍奉管理者的驕傲不曾有過懷疑;為此,想保護妹妹的皇麒會以她的方針為主,決定下一步,對被交辦、要替大哥收拾爛攤子的任務能拖則拖……最終,在兩兄妹一路以來各種「辦事不力」的罪名之下,他們倆家族裡的人們,一個個在他倆面前遭到處刑。無力反抗管理者的他們除了乾看、就只有被抓、或是被殺掉的份。想必皇麟會被控制、當作用完即可拋棄的傳話筒,也是因為這個悲傷的連鎖。
早已在覺醒時,從『息』感受到兄妹倆跟隨管理者是有苦衷的,才會開口邀請他們──然而可惜的是,當時她對於管理者的正義還沒有懷疑而錯失機會,現在已經來不及了。要是此刻她都沒有醒悟過來,很可能會連一路保護她的皇麒也一併失去……在大哥凌虐似的對待下,如果沒有定期使用鍊金術轉換什麼東西的話,皇麒就會因為強制添加的那個系別產生出來的副作用,被逼入死亡的境地。在這樣讓人不忍的情況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應該是皇麟願意面對過去所不願意承認的真相吧。
透過息的流動與敘說,索羅很清楚,皇麒之所以經常打呵欠,正是因為被強行植入不屬於他的『天賦』而產生的副作用──那是醫療長的癒系魔法也沒辦法治好的殘酷傷痕。能夠讓他以打呵欠的形式呈現副作用,已經是個奇蹟……而這些,也是洛德一直以來知道卻不能透露的、皇家兄妹背負的真相。
看著皇麟邊流淚邊抬臉道謝,索羅感受到她的息開始趨於穩定,於是他再次開了口:「作為最了解皇麒的人,請告訴我們,他可以堅持多久?」
「最久是五……但我昨天就跟哥分開,現在剩四天,更糟也不一定。」過大的衝擊令皇麟整個人都變得不像原本的自己。一直相信自己跟隨的管理者是為正義、卻被狠狠擊碎這份認知的她陰鬱地垂下視線、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兩頰的淚,充分地表現出她有多麼擔心生死未卜的二哥。
「我們會去救他的。」再次給予肯定,索羅這才縮回手起身,向她伸出手心示意拉她起身。「為了救他,今晚先請好好吃東西、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就會出發。」
承諾之語令皇麟不禁抿唇好抑制住險些再次流出的淚。一直以來與同伴們針鋒相對、甚至傷害過莫葉的自己,竟能夠得到這樣的原諒跟幫助──懊悔與慚愧令她只能點頭,最終哽咽著伸出右手與索羅相握。
「好。」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