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因為山雨欲來的緣故,導致這片溫泉地跟先前所想的大相逕庭。我們抱持疑慮繞了一圈,山坡像是被吸走色彩,黯淡的讓人惆悵。
這裡已先下完一場雨,濕氣混著瀝青的味道並不好聞。過了晌午,街上仍然靜謐,我們到訪時約是兩點多,正逢假日,卻門口羅雀。印象中的知本溫泉遊人如織,烘烘鬧鬧,不過遊客稀少,正好圖個清靜。
一些飯店業家見我們左顧右盼,紛紛上前兜售,說明價格可以一再優惠。其實想先走馬看花,但他賣力捧著自家飯店,我們只好耐著性子聽完。
反正沒有行程。這趟環島旅程並無事先預約住宿,我們隨心所欲,走到哪裡算到哪裡。環島過了東北角,雨天變成行程要角,一路從清水斷崖澆到台東,騎了兩百多公里溼答答的路。
雨一陣有一陣無,雨天的花東卻別有生趣,延綿的道路延綿的山,山被濕氣蒸出清煙,猶如山脈底下全滾著地熱。看著青山生煙,秋風颼颼刮進兩截式雨衣裡面,忍不住織起一道舒坦的畫面:在微冷山風中投入熱泉懷抱,打開渾身毛孔,通體舒暢,再把酒高歌。
念頭一轉,便往知本溫泉馳去。造訪過不少溫泉區,卻遺漏東部,上次來時是飄雨的隆冬,也是囔著要浸在熱水,但僅借宿太麻里金針山腳下的朋友家,沒有成行。太麻里最負盛名的是日出,全台最早的日出,可惜幾次來台東都是陰天,否則也想一飽眼福。
友人伊踢自小就跟家族四處遊玩,知本勝地自也在家族旅遊名單內,他回憶知本種種,說起那兒山靈水秀,令人嚮往。風雨拚了命把我們趕向溫泉,但真正抵達時我們雙雙狐疑,我來沒過所以不清楚,但這景象絕對與伊踢方才說的不同。
天色灰濛,地也灰濛,中間穿過的知本溪汙如濁泥,似乎悠流一曲唱不完的哀歌。
下雨吧,我說,是雨水重繪了這裡的面貌。伊踢是來過的,他的疑惑恐怕比我大上許多倍。可是我不討厭這個氛圍,一切紛亂中卻蘊含祥寧,契合的恰到好處。來客不多,空蕩蕩的街道更添詭譎,似乎還能聽見我們腳步聲的回音。因為人少,一片沉寂裡建築無聲放大了,我們顯得渺小。相較傍山而建的建築,山勢又更加巍巍。
濃濃的陰雲勾在山腰,但蒙上蒼寵愛,一段時間內是不會下了。
回到飯店業者那裡,我們本就打算過夜,也就順理成章住下。我總覺得進到這裡時,視覺神經自動切換成黑白片模式,而且是二十世紀早先年代的無聲黑白片。一條街上十多棟飯店,住房率並不高,招攬的人三三兩兩抽菸談天,他們也是黑白的。
當然這是心靈意識層面的作用,事實上紅的還是紅,黃的並沒有變綠。我們的午後時光便是到處蹓躂,伊踢繼續比較不同之處,我也探索是什麼改變了眼裡鏡頭。雖然忖過要與伊踢討論,但不能說,也沒說的意義,心裡的感覺沒這麼容易傳遞到他人身上,除非對方也能有所感受。
在我眼中,蒼穹山谷大地皆由灰階色塊拼成,但非被一個顏色鎖死,而是從極黑到極白講究細分。我們紅色的摩托車如跑錯時代的異客,在這世界裡過於突兀,也許我們拐彎入山時走誤進了潑墨山水的平行世界。風壓山崗,那陰雲一動也不動,似要死賴著悶住知本。天更暗了些,從薄灰逐漸增厚,已是黃昏時刻,夕陽宣告放棄所有光采,這時候不該有亮眼的配色出戲。
遊覽車驀然闖入寂靜山林,一輛一輛呼嘯而過,知本從悠閒的小盹中驚醒,忙著迎接客人。成群陸客魚貫而入,霎那間補滿空房。一些家庭也來了,大的小的充滿喜悅,一下子溫泉地熱鬧了起來。空曠的山變得擁擠,山當然塞不滿,但心裡總有些不舒服。
吃晚餐前我們先去泡湯,還盤算兩人可以盡情享用大眾池,現在想搶一席之地都難。嘰嘰喳喳的方言貫穿耳畔,反正我們是聽不懂,便聊自己的。身子慢慢潛到熱池裡,掬水潑到身上,濯去疲憊,這趟櫛風沐雨算有了代價。可惜尋不著星子,也探不到月光,夜空只有連綿不斷的雲。
夜升起,華燈照亮街道的生命,店家生龍活虎招呼上門客。突然知本煥然一新,不若白日病懨懨的模樣。人潮帶來活力,也帶來許許多多顏色,渲亂這副山水畫,只有遠方山頭依舊。
買好滷味跟啤酒,我們回到房裡大快朵頤。天氣預報說明日東部天氣開始好轉,屏東以上皆是大太陽。明明連落了幾天雨,那麼厚的雲頭喊散便散去。
翌日天光清耀,盤在山巒的雲層一夜消去泰半,像是有人趁夜加工,讓知本恢復原本的光譜。陽台上能清楚看見青山紅花,一色一色都回來了,特別是那朵艷麗的花,萬青之中就只染這麼一抹紅。
起床後那些觀光客為趕行程盡數離開,我們兩個閒人則悠然再泡一次溫泉。昨日究竟是什麼讓我失魂,剝離視線裡的色光?重新審視飯店周圍,乃至走來的路,都如昨天那般運作,並無怪異的地方。我想還是山雨欲來的緣故,幾日習慣的雨景侵入我的潛意識,使我氾濫的幻想將整個地區漆上一片愁然。
或者,有某個知本的山靈矇住我的眼,想藉此告訴我知本的內蘊。華麗的旅館與鼎沸人聲都是外在表象,那看不見山的美,也許這裡更適合這份色調。
對面的伊踢像一坨軟泥化入池中,彷彿魂魄也飛去一半。他的眼睛看到的可能也跟我不一樣,畢竟每個人的認知都是獨特的存在。
唉,誰知道呢,出遊不該思索複雜的事,慵懶享受閒暇才是本分。下次若有機會再訪知本,不知眼裡見到的又是何種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