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0|閱讀時間 ‧ 約 28 分鐘

你的當下決定你成為什麼人--《依海之人》

    人類學作品時常給予一種閱讀的愉悅,即便人類學由內或由外的反思已經進行了幾十年,讀起像這般的句子——「我在貝塔尼亞頭一回聽得懂的對話是關於游泳。當時我想知道能否在海裡游泳,他們告訴我可以;當人們看到我游泳,他們告訴我,我是斐索。」——,往往浮現一種嚮往。這些與我們相異的人們向我們展演的人類文化的可能性,依然炫目。也許這些「訝異」、「驚嘆」,偶爾經過檢討不免發現一種自我中心,放大的差異而顧此失彼——譬如書中講到墓園的「誇張」石雕令物質文化者興奮不已,卻忽略在他們來說墓園並非參觀的場所,對當地而言是在不同的觀看經驗——,但仍然得承認,不論是被人類學吸引、從事人類學工作,或是單純當個讀者,「差異之美」(不論反思到怎樣的高度),是這門學科本身被注目的原因之一。

    俐塔·雅斯圖提(Rita Astuti)的代表著作《依海之人(People of the sea)》,此書研究的族群,乃是非洲東南外海的馬達加斯加島上位於西南方、依海維生的斐索人(Vezo)。儘管該島臨近非洲,但以假如不帶任何預先知曉、或是假裝不知道任何關於馬達加斯加或斐索人的訊息(這是閱讀者必須學會的事:不僅有閱讀的「前知」與「後曉」,也能在閱讀之間保持「無知」。如果我們相信閱讀與重寫,寫作與重讀之間都是有關的話),在閱讀之間,可能最單純的印象,是一片汪洋,同時無盡單純(一片海)與無比豐饒(關於海的種種樣貌)。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天真來看,於非洲大陸的東南島嶼,其人民所見,不僅僅是本身疆界限制的「島」或是對照著大陸而感到的自身邊陲性,他們的視野,往往投向的反而是無垠之海。海洋便是這類族裔真正徜徉,取之用之、於此生於此死,受其祝福也被其災毀,大海,是他們真正的歸屬。誠然,作為南島語族散布到最西之處,馬達加斯加的島民之一的斐索人,有個令民族學家興奮不已的特質:文化交匯,即非洲與南島交會。

    以本書關注的「兩種」認同來說:一種非本質的、注重當下實踐、流動的、與海有關的,屬于第一種(很可能與南島文化比較有關);另一種在人死後,由親屬繼嗣系統分類的、固定的、特定歸屬的,接近於非洲的世系傳統。




    書本身分成前後兩部分,人類學者也處理著第一種與第二種分屬於「生」與「死」的認同系統。不過,在章節安排中,讀者也不難感受到其意圖,依此去試著認識:到底,斐索人如何定義斐索?尤其,從參與觀察的研究者眼中的關鍵問題,報導人(可理解研究者在田野當中最為倚重資訊提供者)所說的「斐索人不是一類人。」來展開探索。然後引導我們去理解這「非類之類」,「非一類人的一類人」。有了這認識,才能夠不誤解地去探索關於另一個系統「拉颯」的真正社會功能或在認知上的模式,以及最重要的,人類學家如何解釋斐索人能運用這兩種不同的認同並行不悖。換言之,理解的根源,是(至少在作者展現給我們的理解框架中)「斐索人如何能是斐索人」這件事。

    從翻開書開始,你會不停聽到人類學者如何用許多例子,在她「所在」之處,所見聞之斐索人如何「成為斐索人」或是突然「變得不是斐索人」。有警覺性的讀者必然知道,重要的不是「定義」,而是在田野脈絡當中如何談論。「斐索人不是一類人」,在作者的眼中,是代表斐索人本身對於所有是否是斐索人,完全取決於脈絡。而脈絡,是當下的脈絡,即使此刻我們認為理所當然、一直是斐索人的一群(否則人類學家如何可能觀察),在當地人眼中(所謂當地觀點),仍是在每一個當下定義的,從事與海相處、懂得與海共生、擁有關於海的知識與技術甚至態度(譬如遭遇海難時的勇敢)當中,一再又一再確認的。「斐索」不是天生,此刻的「斐索」也不代表之前與往後的「是」。即便習得、懂得「成為斐索人」,也不是永恆的烙記。像是手上的繭(特殊的捕魚技術留下的痕跡),可以成為身為斐索人的證明,只不過這記號也是會消失。只有在不停地實踐的當下才能一直是斐索人。以第二章〈當下做個斐索人〉裡所闡述,一個內陸來之人,一但習得他們所做,才能成為斐索人,也如同他們的孩子,並非天生就是個標準斐索人,一切等待學習完成,而且沒有永遠完成之日,因為那不是本質。不是本質,因為一切是由當下行為決定。

    除了習得之外(譬如關於討海的知識與態度),第四章〈避免羈絆和束縛〉裡面談論的遺忘機制也相當令人好奇。如果斐索人重視的是當下的實踐,他們伴隨著對於長遠的計劃缺乏興趣與自覺有距離,給他們「當下決定」一個足夠的可能空間。所以他們區分自己與「聰明的」瑪希孔羅農民,農民能計畫、懂儲蓄與買賣,但斐索人即有自覺地保持不聰明與易驚訝,讓一切原先可成為歷史沈積物的,在每日淘洗之中沒那麼容易進入「傳統」,也因此不會被過去綁住,亦缺乏綁住未來的意圖。矛盾的,他們最頑固要保持的,就是不頑固,發展出對各種限制的抵抗、協商跟迴避策略。本書的人類學家因而在第五章的喘息中,說斐索人是「透明的人」,因為缺乏時光之流的沈積物。習得與遺忘一樣快,所以才能一再塑造「作為斐索人」的動態歷程。

    也就是前面的論述如此精彩,所以進入相對而言需要有點耐心進入的第七與第八章關於「類屬」的分類時,能帶有一點諒解。簡言之,研究者掌握了相當良好的穩定敘事口吻。先由生者之眼看到的親屬概念「匹隆勾阿」,展示出的彈性與透明性(甚至連性別都不是主要的分類法則),將人與人之間牽連起來,然後談論到「另一種親屬」:人死後才開始運作的「拉颯」。進入「拉颯」的已死之人,是一元的、被分類的人。生與死之間,不是一個範疇中的分類兩端,在這裡,是放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分類思考邏輯裡。解決這矛盾的,最終仍是我們一開始看到的斐索人令人討喜的性格:重視活著的當下,不被歷史束縛。「人死了就是死了」這般話語,在此成為灑脫。人一旦死了,就無法再是「斐索人」(因為斐索人是住在海岸且以海維生、不停實踐作為之人),他們將之區隔並安置在不可更改的「拉颯」,成為永恆。死者的世界,反倒令人更能深刻理解「生」為斐索人的實踐力量

    人類學的著作迷人之處,不僅在於人類學家讓我們看到不同之人,而是我們看見人類學家看見了什麼。《依海之人》展現了人類學家從經典時代以來的「參與」,「她」在透過田野實踐「成為斐索人」,經由這感受,思索,告訴我們作為斐索人是怎麼回事。另,本書的譯者除了給了中文讀者好的譯文之外,其補充亦加倍豐饒了我們的理解,超越了只讀一本書的侷限。


    作者在書的結尾,留著開放的反思空間。如果輕許定義與固定詮釋,或許就違背了這個田野地所能教給我們的事了。

    闔上書,我們閉眼想像。一代一代的斐索人,像是卡繆所說的「第一人」,在海岸邊一再地學習如何成為自己。這也許也是我們閱讀探索,所要學習的最初也是最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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