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3|閱讀時間 ‧ 約 29 分鐘

如今更需要社會學:重讀包曼《液態現代性》

    簡述包曼的著作所畫出的路徑,乃「直接」面對「現代性」——亦即,社會學此一學問,只要問題探究夠深,或讀者能與著述者達成默契,或多或少都在處理著「現代性」的問題。ㄧ如此導讀黃厚銘教授指出,沿著《現代性與大屠殺》(1989)、《現代性與含混曖昧》(1991)、 《後現代性及其不滿》(1997),直到我們手上這本2000年出版的《液態現代性》,包曼掌握起一種標誌他社會思想的獨特路徑。此後的「液態系列」(《液態之愛》、《液態恐懼》、《液態時代》),即在這基礎上,朝多方探索與申論。

    奇妙的是,「液態現代性」的提出,表面是針對書寫當代甚至指向未來。然而此書出版,乃是在後現代浪潮不但已經無法避免,甚至連同自身與其批判對象(現代)都一起瓦解。換言之,後現代的理論若要證明什麼,就是隨著現代性的思想一起滅亡。因為若後現代取代了現代,也只是延續了現代性成為它原先批判的權威。是以,「液態現代性」一觀念的開展,乍聽之下像是前衛的宣稱,還諸於時代,重提或重返現代性,哪怕是換一個名詞,皆有經典的味道。

    《液態現代性》與其說是針對哪種社會現象(自殺、失業、歧視、犯罪)或面向(經濟、政治、科技、宗教)的研究,就文本論文本,乃是對於社當代會「總體」(共時性)與社會學史(歷時性)的通盤思索,在文類上,並且偏向人文社會的「文論(essay)」。確切來說,是一個試圖將當代社會「重新放置」在社會學理論史的脈絡中。社會學一學門的派生,與現代性脫離不了關係。以至於,現代性的理論失去動力之時,便是社會學危機之際。似乎,包曼的「危機處理」呼應於此:若無法描述現代性,或墮入後現代之中某種虛無知識論立場(即便它將某種固有的權威觀點成功除魅),那麼別說社會學理論,連「社會」概念的有效性都岌岌可危。

    社會學理論的發展,譬如諸位大師與流派,許多時候倚賴某種使用隱喻的能力。比如孔德的生物學隱喻、馬克思主義的建築比喻(上層結構/下層結構)、遊戲或競技比喻(例如布赫迪厄的「場域」)、語言學比喻(結構主義)、文本比喻(詮釋人類學)等等。包曼的策略依此訂立,並令人稍微訝異的,不是新穎獨特,反倒是相當古典且有效。在閱讀與思考時,可以注意其意圖,不僅僅在於開創,包曼的視野裡,延續社會學理論可能擺在優先。或濫情一點說,讀起《現代液態性》的「新」,並不是某些稍微激進的後現代主義(雖然可能在這本書之前,這類的取向已是強弩之末了),至少對待現代性方面,採取較溫情的調子。然而,若包曼真如此想,抓著現代性主題的延續(而非斷裂),非得小心翼翼處理的,就是差異性的問題,因為即使再陌生於理論史的讀者,也不可能認為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的理論大家所談的現代,與我們的當代會是相同的。所以讀者必然的問題也可以轉化成:「液態」一詞要怎樣的有效,使得當代這「社會」一詞都岌岌可危的狀況下,仍可以保持「現代性」的觀念有效?



    本書序章〈論輕盈與流動〉以開局的賭注,直接將他使用「液態」關鍵詞的原因端上。他說明,液體與氣體主要的特性是「流動性」,即「無法在靜止狀態時維持切向力或剪力」,因此「在這樣一種壓力下,持續改變形狀。」(P. 34)並且提醒我們,這樣的定義,足以區分與固體的分別。本書的基本論點幾乎就在他宣稱「《大英百科全書》的說明(...)讀起來簡直就像是為了把流動性視為『現代』這個當前階段的最主要的隱喻而寫」,告訴我們:一,我們仍然在「現代」;二,差異在於,分子狀態的改變。譬如水與冰的差異。這暗示了本質上還是相同。於是,利用流體的種種形容——「流動」、「溢出」、「滴漏」等等,彷彿有一套完整且豐富的辭彙庫,可以使用於社會科學的描述。包曼的直球對決,直率得難以迴避,他對可能遲疑的讀者呼喚:「難道現代性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個『液化』的過程嗎?」、「難道現代性不是從誕生開始就一直是『流動的』嗎?」


    包曼的關懷,取自於社會學當中較為使命與責任部分。整本《液態現代性》中,一再提醒讀者,尤其對涉入此學科者。社會學打從誕生之際,就不是被動觀察者,而是企圖將僵化的秩序、集體的控管、難以撼動的整體,其實就是「社會」本身,鬆動。換句話說,社會學「對抗」僵化的固態狀態。如此,其實包括對於古典社會學的批判潮流,在包曼的關注下,成為一個即使支流眾多卻匯聚於同一方向的運動。過程當中,可能某些舊秩序被新秩序取代,到了這時代,似乎,即使不安或覺得沒那麼美好,也得承認,這樣的結果是一開始社會學的弘大工程中所追求的。當務之急是,即使是這樣,看似沒有秩序,也仍是一種秩序,現代性與社會並沒有消失。我們的眼光,隨著固態轉向液態的同時,包曼巧妙地利用修辭,將許多理論上需要更多思量的對立項綁在一起。例如從巨觀轉向微觀,從共有到私有,從群體到私人。除此之外,還需要一種「態度」,尤其對社會學家。因為「要讓流體保持一定形狀卻必須投入許多的關注、持續的警戒。」(P. 43)




    本書的章節檢視的概念——解放、個體性、時間/空間、工作、社群,可以視作同一事件的反覆論述。或說,這是包曼書寫的自我挑戰之一,藉由這種方式,同一件事的重複談論,同時細微差異,使得該存在可以被意識到,卻不僵硬。這種操作,也可以放大來看,此書出版後,他繼續一系列的「液態」書寫。

    呼喚著社會學家古典責任的包曼,對於某種學術倫理十分在意。尤以安排在前兩章節的〈解放〉、〈個體化〉足以證之。以通俗的方式敘述,其實就是當社會學家以解放者姿態予人自由,未必是種幸福。這樣的命題早在啟蒙時期便埋下辯論,譬如盧梭的「自然狀態」。而社會學之父之一涂爾幹無比戒慎恐懼,他的宣稱逆轉了盧梭:人的個體性不是自然擁有。人之所以擁有個體意識,此意識乃是社會給予。唯有社會的強制性,讓人由自然性當中拉出,而有個體性。於是他最為弔詭處,就是論證正由於社會,人才能體驗自由,否則只是單純生物性的限制。這是包曼全書致力最多部分,爬梳此潮流,現代社會演變至今,結論是「個體化留下來不走了」。銜接涂爾幹,極限的個體化,不是社會的完全消逝,這本身就是社會的一種型態。

    完成前提,包曼接下來章節便在處理「個體化社會」的分析與描述難題:〈個體化〉中個人自由幻象(譬如購物的選擇其實並非自由);〈時間/空間〉的時間吞噬空間,使得空間的虛空、時間割裂成瞬時,此後,人人皆成過客而非居民,產生「追求滿足同時避免承擔它的後果」危機;〈工作〉的輕盈化,人在工作中的不確定性,由生產創造,轉為滿足「消費者、感官興奮地追求者,以及經驗的搜集者的美學需求與渴望。」;而最後,也可能是最悲觀的〈共同體〉,集體感成為嘉年華式的、一種只重場合狀況展示自我的「衣帽間共同體」(p.308),終究孤獨。


    社會並未消失,如同現代。用另一個方式來說,包曼警告的是,在個體性的成熟之際,我們仍然不是自由的,甚至該更警覺。唯一的解藥,還是在於責任,由個體承擔的。過去若社會學關注個體對改造社會、處理社會問題的責任,如今,個體承擔責任,便是一種社會責任了。「我們必須穿透一道道顯而易見、不證自明的牆」,將這些封堵人類潛能的牆拆毀。因此,「我們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社會學」,以「再次去檢視客觀苦難與主觀經驗之間已然失落的連結。」(P.237)

    充滿責任感的包曼,做了他傳承而來的社會學志業,而身為讀者,無論專業與否,至少我們可以在這失速的世界,再次「意識」自身與世界。不論社會學的前世今生如何演變,這點從來都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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