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宗教兩者之間有何相同的關鍵字?真理?信仰?生命?虔誠?
馮內果或許會告訴我們一個不太容易想到的:末日。
從古至今,激發人最多關於末日到來的想像的,正是宗教。然而,如今讓這想像的末日成為可能的,則是科學。
《貓的搖籃》的故事乍看複雜、瑣碎,敘事者的追尋總是歧出與迷失,讓人搞不清楚方向。這本書的架構令人忍不住想起伏爾泰的《憨第德》。不僅是讓角色們有天馬行空的際遇,或總是會在關鍵時刻聚在一起,問題不但不會解決且引發更多問題。除了這些以外,馮內果與伏爾泰最大共同處,是對於教條主義都毫不留情批判。
只不過,伏爾泰是讓角色受到各種現實的折磨與打擊。馮內果則走相反路徑:《貓的搖籃》每一位角色,所受的慾望或觀念驅使,總使他們遠離現實且失去現實感,最後讓他們可以輕易毀滅世界。
書名本身提供了多重了線索。「貓的搖籃」是花繩遊戲的一種圖案。是(虛構的)原子彈之父菲利克斯·霍尼克唯一會在孩子面前擺弄的遊戲。
作為傳記記者的敘事者,追尋原子彈發明者子女的下落,詢問出他們對父親的記憶,好觸及原爆時作為原子彈的發明者的內心狀態。發明這個毀滅性武器的人,內心住著什麼?答案或許就跟科學家的么子紐頓所說的一樣:「貓的搖籃」裡,沒有貓,也沒有搖籃。這本質是欺騙,是個想像力的遊戲。
這正是危險之處。菲利克斯·霍尼克專注於科學研究時,跟他熱衷於遊戲時一樣,投入且不問後果。只顧自身興趣而不顧對他人的影響。科學與技術本身對他而言就是價值。所以當你去問「為什麼?」,去追問他當初設想著怎樣的後果時,他本人可能只會說:好玩。一個可能假設出現,就證明可行,如此而已。就像菲利克斯·霍尼克最後不為人知的發明「冰-九」,就完全是出自於個人興趣的發明。
馮內果給出了文學上最恐怖又幽默的假想:瘋狂科學家隨意發明出毀滅世界的小藥丸,而恰好落入三位各有其身心問題的子女身上。
敘事者像班雅明所描述的歷史天使一樣,越看著歷史的核心,越被核心爆發出的風暴吹遠離。這陣虛無的風,便是未來,人類毀滅自身的未來。
敘事者的追尋勢必是空無的,因為他並非一位有信念與良知者。相反的,他是小說傳統中不可靠的敘事者。敘事者信奉一個充滿虛無教義、以虛幻的術語取代正常觀念,只靠個人主觀認知去確認教友的布克農教。
這一切的相關人等,全部聚集在一位魅力型領袖建立的遺世獨立島嶼。這個島嶼是布克農教的發源地,亦是創教者。國家最高領導暱稱「爸爸」,但實際上是個行將就木,且並不堅持任何願景之人。整個世界也因為他個人的厭世而開啟了毀滅。
在此,馮內果給了我們最後一個末日的可能條件:政治。獨裁者的愚蠢決定,毀滅的不只自己,也使全人類在劫難逃。我們不難看出馮內果對於冷戰時期意識形態的批評。
宗教、科學、政治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在於我們盲目信仰時。不管多麼純善、無害、無涉於世,都是危險的。尤其當我們的信仰成為教條而不質疑,只顧前進而不反思,只去行動而沒有思考後果時。一但我們把這些本身視為絕對的價值(宗教總是善的、科學總是進步的、政治總是不容挑戰),而脫離了現實時,就會成為極為危險的,使人失去人性,變得自私且無法考慮行動的後果,最後造成毀滅的解果。
不論是這本《貓的搖籃》,或是大家較為熟知的《自動鋼琴》與《第五號屠宰場》,馮內果的科幻與反烏托邦式的小說,充滿了現實感。他的小說不會讓人忘記現實,而是相反,讓我們回望起現實時,感到無比警惕。
為何馮內果的作品總是充滿無所不在的諷刺?因為生活中充滿讓我們忘記現實、遠離人性的事物,那些令人無法自拔、心靈麻木。而小說家的諷刺,總是讓我們有機會拉開一個距離,重新想起我們活在怎樣的世界,而這就是人性回歸的可能之處。
馮內果就是小說家不需說教的最好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