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25|閱讀時間 ‧ 約 31 分鐘

失落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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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致斲而復生,不住挫斷、又復延展的臂膀

    行將跨年,忽爾回想起這篇〈失落的手臂〉,它書寫于同樣行將跨年的凛凛冬夜。

    紫嘯鶫的翅翼仍恒常於黎明四點拂擦過陽台,昂亢的嘯音喚起趺坐的行者;然,廿餘個春秋已然逝滅,那曾於創裂中不住斲斷,亦反覆湧生的手臂仍平展猶然,一如夙昔的第一課。那個教我學習伸出手來的乞女。

    始知,經卷描述的焚滅、斲砍復又再生的手臂並非虚言,人們視為神話僅緣於誤將作「肉體的現實」,而所指涉的卻是「精神的本願、意志的反覆再生」——它是每一名修行者皆可抵達的,不依「神通」,唯依「心通」。

    如是,我仍在這裡,

    展著習於斲斷,亦且習於再生的臂膀。

    一切如此常然,又如是反常!


    失落的手臂

    ——梁寒衣


    暮色升湧上來。我的手臂空盪盪地懸垂於車外,空曠曠地,隨著振動的車體,一路懸擺、顛躓、失落著……隨著洶湧的夜潮,一種懸深的痛感與傷鬱,立即沒頂般,吞噬了心魂。

    「請協助我尋找具有如下特徵的女孩:年約十五、六歲,具有一雙深沉憂傷的眼眸,明淨,美麗,映現生命瘀結的哀思。你將不難自那獨特的眸光中認證出她來!女孩披著一襲印著淺紋的粉紅紗麗,懷中抱著一個嬰兒,衣畔緊挨著一名四、五歲的男孩。男孩一手殘斷了一支手指,僅餘四個指頭……」

     

    一九九七年秋初,我委請與外交部素有淵源的友人A,傳真了這樣一封「尋人啟事」至印度德里的大使館,託請使館人員代為查訪。

    一名乞女,那是我尋索的對象。

      灰塵在街道打滾。日光怠怠的,麕滿人潮與吼聲的市集顯得疲憊而銷蝕。踅進車內,閤上眼目,正欲養息。「看!那女孩的眼睛,好哀傷的樣子!」身畔的A,忽然提醒。凝眼望去,敞亮弛怠的日光下,果然立著一只丁零的形影,很孤獨,幽怯的模樣。乞兒們蜂擁著,伸著手,追逐著旅客,獸一般吠叫、嘶吼。女孩卻托著嬰孩,雪鷺般,怔怔佇立。怔忡的目光,釘鑿般,隔著玻璃,長長烙印於我的顏面上。深邃的眸子,懾閃著令人驚痛的憂傷。

      一看見那哀戚的眸子,心間悸痛,如擊長釘,便決定了布施。

      這是離開印度的最後一站,不顧導遊的警戒、厭憎,所有能夠布施的,俱已竭盡布施了,囊袋已然空磬。即轉首,探問A。

      A搜了搜口袋,也已空磬。

      然我早已決定了施贈,便腆著顏,伸著手,向車廂中依次行乞。每一回的乞贈皆顯示了更深洌的磣薄,如同注入明湖的微末草屑;一旦觸及那愁哀悸刺的眸光,便僅能回首,再再的行乞!──如此,她的存在,使我立即降謫為一名乞兒。最後一次,是一張紙幣。我安下神,將它穩妥放在雪鷺一般、涼落的掌心。

      "You are very nice. What's your name?"一連三次,她大張著眼,一言不發,靜靜閱讀著我的行乞,緘默承受了輾轉乞來的施贈。最後一次,她捏著那張紙幣,猶如捏著一枚薄明的金葉般,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很溫柔、纖細的聲音,絲絲微微,恍若拂掠的鳥羽。

      告訴了她。雪鷺的長影即垂著首,寂靜沉思著。眼看著心,很專致、闃寂地垂思著:宛如一點一點,集中心意,冀圖將布施者的姓名、面容,鑿刻於心版上。

      悠悠地,我將一隻手臂長長垂掛在車窗下,隱然、矇昧,而莫名,恰似垂下一條繩索。那憂傷的眸光即定定棲息在臂膀上,溫柔地盯看著,像是看著什麼似地,不敢驚擾了它,深深,長長……日光遁為微塵,微塵屏息而待……每一粒塵砂皆含著一個目光,定定地,如長釘般地鑲嵌不動……瞬間,車體痙攣,車子倏然啟動;霹靂閃電,自流閃的微塵中,A迅捷抽出一張名片,遞入女孩掌上。

      暮色升湧上來。我的手臂空盪盪地懸垂於車外,空曠曠地,隨著振動的車體,一路懸擺、顛躓、失落著……隨著洶湧的夜潮,一種懸深的痛感與傷鬱,立即沒頂般,吞噬了心魂。

      「真是阿難!」A看了看我的面容,笑一笑,嘲謔道。阿難,是佛陀座下皙美皎潔的弟子。古印度灼烈的炎土上,那人曾為了戀美世尊無上的容顏,而矢志出家;卻也因了耽美、惑美,差幾受了婬女「摩登伽」的誘引,失卻戒體。取戒,緣於慕美;破戒,也源於慕美。A引「阿難」說明此刻的鬱鬱神傷。然則,僅只是這樣嗎?

      「居士,是在家的和尚。」未出家的弘一曾如是說道──桐花白素,自從少年以來,即視自身為一名「俗裝的僧侶」,而維持著僧侶般孤默、索隱的生息。那極端默靜、僻潔的習性,使得生命自然排除了人類之於「愛」所延伸的種種肢體語言和形式,也難以真正主動向他人伸出手來。記憶中,若有,怕亦僅基於一點基礎的禮貌,和客氣罷。而在多年潛默的修行之後,我向一名佇立街頭的陌生人伸出手去──一名僧侶之於乞女所遙遙伸出的手。直到彼時,於侵吞的夜潮中,僧侶始才悟覺:那靦腆、安寂著垂掛於窗下的臂膀,所等待的,原是生命的一握!他太謙遜、自閉,僅能等待。而那名乞女,溫柔盯看著臂膀,不敢於一握!因為,於印度嚴明的種姓制度中,一名乞女,將被視為至為穢垢低賤的「賤民」。而一名卑猥的「首陀羅」並不被允許以指掌隨意觸及他人……它將視為玷汙。

      「不行。我必須馬上折回市集。」車子返抵旅舍,一陣眩烈的哀感猛然襲震心房。黑暗蝕穿了髓骨。沉落於座椅中,久久,久久……我陡然直起身子,對著A:「不然,取消今晚的班機。我必須多延宕一天,尋找她,告訴她:不要站在街上繼續行乞!那太危險!」

      「不可能。」一如既往,作為一名旅伴,A永遠如築堤人般,防堵著河流的岔道,與險湍:「老先生老太太,都還在車上──你,想拋下他們嗎?」

      是啊,我不能獨自留下父母親。何況,我還有什麼可供說服的理由呢?向他們說,我的一條臂膀遺落在街頭?我需要逗留一點時光,以便將它尋回,黏補、縫綴回來?之於世間人而言,這是一個較之於登徒子更荒謬、更難以置信的理由──而我甚至連登徒子都不能,也不會是!

      夏日將盡。我在山茨間踟躕著,長長的經卷延展成一條憂傷的廊道。鈴蟲的呼喚間,迴盪著一雙沉深的眼眸,龍膽草般,幽邃、美麗,而哀絕,如夏日急襲而來的山雨,我在其中濕漉漉地站立,一想及眸光的主人──那行將成熟的街頭乞女,所可能面臨的宿命……暴力、姦淫、誘拐、欺詐、沉淪……或無止盡地墮於某座骯髒的妓院;或躺臥於街首,如那些流浪的遊民般,身畔襤褸追隨著羸瘦的嬰兒──那些於恐懼中誕生/夭亡/存在/輪迴的嬰兒!……即忍不住悚然戰慄。

      彼時,數珠的指尖亦宛如數捻著心中的痂疤。「無目的人!你這無目的人!」我幾幾乎乎要怨恨起一己鈍劣的修行!印度泊旅的數日,於日光赤蔽灼酷的塵土間,每一日,乞者皆如鷗鳥般浮湧而來,炭黑的手,泥濁瘡腫的足,騾馬一般憔悴凝涸的臉……我曾追逐,圍繞於他們之中,也施予過每一頁向上翻托的掌。但是,卻終究無能於智慧洞明——倘使,自身的禪定夠寂定,內在夠澄明,那麼,如大江映月般,一己將不難於鷗鳥般潮集、流轉的形容裡,讀出那人獨特的心魂——那有別於淹漫乞者的湛美、幽獨,與悒鬱。一眼立判!如禪者之劍,而能當下承擔,當下作為!

      然我僅是垂掛下那隻無用的手,默默張望……宛如處於一場溫柔而默寂的流刑中,發呆,再發呆!定格,再定格!爾後,車子倏然啟動。

    闃暗的顛簸中,那條手臂猛然回過神來,開始解讀出一己矇眛的姿影——那靦腆垂掛的真正意涵。

      一雙眼睛留滯在袖肘,乘著夜風,搭著飛機,來到山茨,安靜地,如蜻蜓透明的翅翼。怔忡微神中,偶爾不慎,目光觸及臂膀,透明的翅翼便展了開來,跌出一雙溫柔哀長的眼——

      溫柔哀長,寂寂深懸。

      我於是央請與使館熟稔的A代為尋訪。「不然,我便只好親自飛往德里一趟了。」知A必然不肯——不肯如是荒誕、難解的行徑,猛下釘鎚地說。

      「其實,你已為她行乞了三次。並不負欠什麼!更無庸追悔——」A凝神思惟一會,說道:「大張旗鼓,尋索一名乞丐,已夠怪異了!浮土人海中,就算你能僥倖找回她來,又能樣???!!!」

      「不能怎樣。只是不想看著她行乞;也不想她爛壞——或者,就將積蓄,給了她,使她能有一片小小的攤鋪,售點布匹或花朵什麼的……又或者,按月匯款給她,算是『寄養』,直到她成長、獨立,足以構設幸福——」

      「如此,百般折騰,你又能得到什麼呢?」A不解了。

      「什麼也沒有!……僅是,續接斷肢。」

      「查無此人。」時光逸去,使館的答覆仍然千篇一律:「我們將持續代為查訪。」每個黎明,紫嘯鶇仍在山坳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哨著。高亢寂悒的哨音充滿清晨微醒的心神。這隻藍色的琉璃鳥不知道是為什麼飄泊到這座山頭上,長日展卷,我總看著牠蒼藍的身影,孤獨彳亍於電纜、屋脊上,側著頭,游目迴顧,恍如尋覓。那如斷句般,一句一頓,尖銳獨拔的哨音即隨著迴視的姿影墜落於經卷上。山雨時渾時沉、時晦時歇,我恆常看著那隻鶇鳥在雨幕中出神的眺望著。「或許,牠也在尋找佚失的什麼吧。」那獨拔的哨音總喚起記憶深處另一種失落。公元二千年在紫嘯鶇藍色的背翎間徐徐地泊降。

      山茨更靜更深。三個寒暑,厚積的經卷向內更更切鑿出一分深刻的憬悟:原來,不獨獨那雙眸子,那名乞女!一切有情,俱如是!俱在無止的愛、與想望中,也在無止的匱乏、恐懼、闕漏,與尋求中……在擦肩而過的日常裡,在絡繹倥傯的現實中,人們從未真正停止過各類形式的「行乞」——伸出的缽盌總是灼熱、渴切的,未曾豐沛、盈滿、飽足過!僅是,行乞的向度不同:空乏的缽盌,有人撓撓索求物質,索求聲名、欲望、權勢、財富;有人餓羸於靈魂,是更內向,更精神層次、更難以解讀的炎蒸、騷鬱,和傾軋。

      那空缽總是鐵沉沉的,滾沸著各式各樣的愛渴、殘損、迷妄、與空虛——僅須停駐下來,將視線移向新聞的社會版面——現象最喧囂、濃縮而寫實的一個角落,即不難察覺。

      多半人類也僅是終其一生的乞者,於空缽與滿缽間,得得失失,愛愛憎憎,悲欣滄哀。世尊善憫,瞭然「同體匱乏」而有「同體大悲」。他是慈深注滿空缽的一人;即使是提婆達多的空缽。慈深,所以無畏,所以平等,明淨。

      逐漸地,放棄了僻潔,放棄了凜然不動的身姿。於時光中,學習了擁抱——將兩手、兩臂自慣常的垂掛中,平平舉起,向兩側徐徐張開,如紫嘯鶇舒展的藍色翅翼,向著所有空缽而來,渴求汲飲的容顏。

      知道,給予,始能避免斷裂,與失落!將兩臂平平伸起,平平張開,僅是確定雙臂的存在,和可能。始是與世尊的冥合。

      雖然,在鈴蟲的低鳴中,一隻無形的斷臂仍仰躺於日光赤蔽的塵土中,無止盡地懸空、等待著……

      啊,是了,倘使某個溽暑,某個秋日,你行經德里壅沓的市集;市囂喧動、人潮湧熾,別忘了於千萬盞交錯、流過的眼眸中,為我,認證,且尋找出那雙蘊藉哀愁的眉眼。那是我不慎失落於外的一條臂膀。

     



    (轉載自《聽啊,緬甸的豎琴!》一書,梁寒衣著,香海出版)

    出版‧發行/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電話/(02) 2971-6868

    郵撥帳號/19110467香海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本書售價/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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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寒衣,台大外文系畢業。曾參與高棉、越南的難民救援工作,異域目睹的顛沛流離、生存死亡,觸發她人道思考的寫作動機。一九八九年「聯合文學」小說中篇推薦獎;一九九六年「普門文學」短篇小說獎;二〇〇九年中國文藝獎章小說獎。 出身禪門,修持以禪宗為髓腦,華嚴大教為終極。自一九九九年起陸續於寺院、講堂弘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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