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個影子。
就像一頭鳥。
偉大而無可忽視的巨影之鳥。
祂盤踞大海,壟罩天際,雲雨與星辰無不退避三舍,畏懼著祂的到來。
而他,就佇立在臨海的峭岩上,瞻仰其形。
他感覺得出來,祂很急躁。無可遏止的狂亂,正席捲浪潮與風襲。
當祂將焦點放在他身上,他才猛然意識,祂的意念,指向自己。
他睜眼。
鹹澀的海風吹打著飽受風寒與歲月刮蝕的老臉,捲曲的手毛與赤裸的腳掌都沾染了黏濕的泥巴。他的衣褲滿是泥沙和雜草,褲管沾黏著從街道帶來不知如何成形的垃圾。縮起腳時,踩住草皮的壓力向他遞來異物擠壓的不適感。
從全身冒出的抽痛令提德恍惚的腦袋清醒了些。他伸了個懶腰,然後吃力地撐著膝蓋緩緩站起。撫著胸口,舒緩自心臟蔓延的悶燥感。
在提德準備走人時,不遠處傳來歡笑聲。他看見幾名釣客圍坐在一塊方岩旁對著他指指點點。當他瞪著他們,一派人高聲歡呼,一派人連聲哀嚎,掏出幾枚錢幣扔到放置於圓木上的桶子裡,對他碎嘴幾聲;他們拿提德尋開心,還開了賭盤。不是第一次了,但還是會不耐煩,不過他選擇忽視。
死撐著腳底板傳來的折磨、穿過不知道是誰搭起來的簡陋拱門;在通過崎嶇坡路、回到殘破骯髒的小村子以前,耳邊忽然冒出熟悉的蒼老呢喃。他轉頭一看,看到一名衣衫襤褸的老者蹲坐在凹陷的矮壁內碎念著。
「兩顆心臟共鳴魄偉之血,啟示神鳥將孵化降世。雲霧為恭迎而淨空,繁星寧可隱匿其光。神鳥展翼,萬物將在虛白覆雪的浸染下靜止於永恆──」
崇信者彷彿著了魔般對著大海膜拜。當提德從旁經過,他眼角餘光瞄到老者正用鄙夷的眼神斜視著他,彷彿在譴責他對梳留古秸瑪不夠虔誠。他總是這個樣子。
提德停下腳步,以敬服之心對大海點了點頭,再回去看崇信者;他還是在瞪提德。算了。從來沒有人能搞清楚這個瘋老頭在想些什麼。
一如既往的漁村風景:他所經過的房舍要不是簡陋破舊,要不就是髒淤不堪。堆在門前與牆角陰影下的簍筐與留有食物殘渣的空箱,成了蟲子的溫床;凹凸不平的地表與雜草堆滲出前晚留下的雨水和海風帶來的腥鹹合謀,在窄小的巷弄牆縫內醞釀難受的臭味;街道到處都是畜牲和野狗留下的糞便,以及和泥濘混成一塊、自貨車掉落的草秆和死魚。野蠻的孩童們拿起勾有糞便的樹枝逗弄死魚、互相追逐戲弄,或是對著那些污穢物撒尿,引來附近的野狗嗅聞;一些流浪漢從陰影躡手躡腳現身,也不管那些散發怪味的死魚曾經歷過什麼樣的對待便逕自撿拾,準備帶回他們的根據地大快朵頤。
他隨手撿了幾顆小石頭以備不時之需。可是才剛起身,提德就看到孩童們想靠近他。提德朝他們丟擲石頭,但刻意丟歪。孩童紛紛走避,唯有一名留著平頭、頂著柔美臉蛋逞兇鬥狠的渾胖小子不肯聽取警告,執意要囂張挑釁他;提德認得這孩子,是村裡人稱「小蠻龍」的有名小惡霸。
只見小蠻龍拎起一根散發腥臭的樹枝想靠近提德,提德毫無遲疑直接砸向他的額頭,小蠻龍頓時血流如注。受到驚嚇的小蠻龍連忙帶著跟班們離開了。提德對他了解得很,他知道到了隔天那小鬼還是會跑出來作怪。光看他總是一副傷痕累累的模樣,就知道他從不會記取教訓。
提德偶然瞥到一旁的房舍大門上塗有以魚血混馬糞的黑翅膀:這是對梳留古秸瑪以示奉承的證明。每家每戶都有,有些漁民甚至會為了祈求漁獲豐收,特別畫在漁船或釣竿上。
說巧不巧,提德身旁恰好走過一群漁夫。他們手裡提的簍子和釣竿都有相似的印記。這項傳統已經行之有年,甚至可以說融入漁村村民血骨之中,稀鬆平常到彷彿剛出生的嬰孩都能隨手畫出翅膀的輪廓──即便信仰已是如此堅深,老人似乎仍認為人們對梳留古秸瑪的奉獻仍有所虧欠甚至褻瀆,非得要三天兩頭跑到海岸大呼小叫、宣揚自己的虔誠才會滿意。
不過,老人對他的鄙夷倒是可以理解,畢竟他可是村內少數不信奉神鳥的人。提德不清楚為什麼自己生來就對梳留古秸瑪的情感如此淡薄。他曾想過,也許跟他放棄承接父親的捕魚事業有關,可是這個念頭很快又被內心深處的聲音給否定,簡直像在告訴他背後還有更重要的因素,只是被他給忘了。
提德放棄探究這個疑問很久了。反正不重要。
他遲到了,得加緊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