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的「批林批孔」(林彪和孔子)運動中。於1974年批判會上,主持人問沈默不語、提倡復興儒學的梁漱溟感想,他說:「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主持人要求他解釋,他答曰:「我認為,孔子本身不是宗教,也不要人信仰他,他只是要人相信自己的理性,而不輕易去相信別的甚麼。別的人可能對我有啟發,但也還只是啟發我的理性。歸根究柢,我還是按我的理性而言而動。因為一定要我說話,再三問我,我才說了『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的老話。吐了出來,是受壓力的人說的話,不是在得勢的人說的話。『匹夫』就是獨人一個,無權無勢。他的最後一著只是堅信自己的『志』。甚麼都可以奪掉他,但這個『志』沒法奪掉,就是把他這個人消滅掉,也無法奪掉!」
梁漱溟(1893—1988)之所以被譽為「中國的脊梁」、「中國最後的儒家」,在於其人格風骨不因權勢而折腰,而是一以貫之的實踐。本書於1960年開始撰寫,共二十一章,前七章寫於文革前,因文革導致資料及參考用書盡失而輟筆,後於1970年續寫,1984年出版。橫跨了其中晚期之思想,並不時呼應早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下稱《東西》)、《中國文化要義》(下稱《要義》)等著作。本書要談的是倫理學之下更根本的心理學,或者說是要將在《東西》中未認清的孔子心理學再釐清、敘明。梁漱溟自述其一生心思力氣之用恆在兩個問題上,一個是人生問題,另一個可說是中國問題。本書即試圖探究人生與人心的關係,作為回應中國問題的方法。
何謂人生、人心?人生屬具有價值判斷的人生哲學、倫理學;人心則屬具事實的心理學。然而,心理易變與多變,如何談論心理?人心雖然不斷流變,卻有一個發展的方向,如同人性向善、人性向清明。梁漱溟依據毛澤東的《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論持久戰》,認為人心有三大特徵:即1.主動性。2.靈活性。3.計畫性。
1. 主動性:有生命者才有主動、被動可言,故每一個當下都有主動性存在(或作為潛能);即生命本性就是無止境地向上奮進,不斷翻新。2. 靈活性:高等動物頭腦之用重在控制(或調節),遠過於發動;即靈活產生「空出」的空間,使人遇事產生迴旋餘地,有延宕時間,而能在一時一時形勢變幻中隨時予以適當應付。3. 計畫性:為人類最大本領,此本領為一切其他本領之所從出,在其能以外在事物攝入心中,通過思維,構成觀念和概念。即人「知」的能力;能知事物與自身之關係意義如何。梁漱溟認為人心特徵要在其能「靜」耳、在其具有「自覺」;人能靜以觀物,離之於行,為知而知;即人能夠抽象化具體事物,將知行分離。心靜與自覺的關係為,兩者是不可分的,先以自覺才有心靜的可能。而自覺為人心對內,對外則為意識(感覺、知覺、思維、判斷等理解力)。
三者的關係為,人心之主動性可涵括靈活性、計畫性,並以計畫性的方式發揮人心;故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人心計畫性的發揮運用史。梁漱溟認為,當社會主義走向無產階級、無國家(政府)的共產主義時,便是透過有計劃的自覺組織代替社會生產內的無政府狀態,即人人都可自覺地創造自己的歷史。然而,如何從自發走向自覺?又如何讓自覺不懈、不停滯?
梁漱溟提出人生蓋有性質不相同的三大問題:1. 人對物的問題。2. 人對人的物問題。3. 人對自身生命的問題。呼應其在《東西》所提出之文化三期說,分別為向外解決問題西方文化、向內改變問題的中國文化、及向內超越問題的印度文化;後兩者皆是早熟的文化。然而,人類初不以東西而有什麼分殊,為何學術、文化又分東西?梁漱溟認為東西學術、文化之區分,是為了方便論說,理想上學術、文化最終都將會通,合併歸一。如同文化三期說的發展時序,西方文化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國文化是共產社會,印度文化則是共產社會末期;由科學之真轉為道德之真再轉進宗教之真。
西方之人心主向外(人對物),而東方之人心則主向內(人對人、人對自身)。然而,不管是向內或向外,人心的共同性在於,人的自覺能動性。自覺並非天生,而是透過後天的禮俗習慣才可得。梁漱溟認為,西方重視團體的宗教已失勢,轉為重視個人;即問題不在物(向外自發)而轉在人(向內自覺),故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即是以道德代宗教,讓生活藝術化。方法為透過禮樂涵養道德,如:傳統的「冠禮」代表成人,即透過孝悌忠順之行立而可以為人;可以為人後而可以治人。禮為情理之具體表現,當以道德取代宗教、禮俗取代法律,將成為無產階級的社會而無國家,並以輿論的讚許、鼓勵或制裁相互制衡、調和。此即孔子的心理學,人人皆按照理性(仁)而行動。理性人皆有之,其之所以可作為道德之基礎在於,理性即天理即人心。在此理性下之「盡其在我」;即是實踐自我的倫理。
梁漱溟認為,自古歷來的社會發展直到資本主義,均屬身心「自發」的發展時期,必待社會主義世界革命乃進入人類身心「自覺」活動時期。當人心達到自覺之發展巔峰,也就進入沒有道德(教條)之稱的真道德社會。此人心所造就的人生,即是成為智慧的生命而非生命役於智慧。
綜上,梁漱溟的理想顯然尚未實現,或者說永不會實現,因為人生的三大問題;即人對物的問題、人對人的物問題、人對自身生命的問題,是相互辯證的發展關係,而非單一的線性發展關係;即一方面通過對事物的認識、與人的互動關係中,讓我們更認識自己;另一方面又以新的自我返回認識事物與調和人與人的關係。
只要是人,就離不開這三大問題。當然,人對自身生命的問題是層次最高的問題,如同莊子內篇〈齊物論〉談人籟、地籟與天籟的不同,從用耳朵聽、到用心聽、再到用氣聽;從對物的態度、到對人的態度、再到對自己生命的態度。故人生最重要的問題即是對待自己的生命;非向外追求的自發(滿足物質、權力慾望),而是向內追求的自覺(向善、向清明)。
2023/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