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花

一個看完小王子突發的小故事，意識流

腐爛的落葉會長出新芽嗎? 他獨自在黑暗中煢煢瑀瑀，好像已經走了很久很久，但他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 腳踩過葉子的屍體發出窸窣嘎吱的聲響，站在十字路口前，頭一扎一扎的刺痛著 只知道有人告訴他，不可以停下來 他很困惑，也很累，但他不敢停下來 他一直走著，模糊的記憶裡，他只記得自己好像要找尋什麼 他去問了許多人，他們咧開嘴嘔出髒話 他不能理解 所以他去問了樹，問了雨，問了昆蟲動物 向著光，不然會死，他們回答 他看著自己腳下無限延伸的黑暗，只是沉默 突然，他在路邊發現了一朵透明的花，微微散發著晶亮的瑩光 或許冥冥之中早就寫好了劇本，他遇見了這朵花，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好趕上了，那一朵玻璃花，看著像百合，但他總想到水，六片向外潑灑拉出薄透的花瓣，順著滴落成莖梗，撞上濺起兩片細長垂落的葉，恍若滾燙的隨時都會融化。 他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不要靠近我，也不要碰我。」花緊張的說著 「為什麼？」 「我很脆弱，我會受傷的，你也會。」 他還是碰了，看著一片剔透的碎片落了下來，血從他的指尖拉出一絲嫣紅滴溜滾下。 花哭了。 「你為什麼哭？」 「因為我又做了壞事，我又傷了自己也傷了你。」 他不能理解，微微蹙起了眉 「明明是我的錯，為什麼你反而哭了?」 「因為這樣比較輕鬆。」花輕輕地說，揚了揚透明的葉片： 「世界的花總以為所有的花都長的像是花的模樣，就連我也是，曾經這麼認為的。」 「我原本以為自己是朵正常的花，所以我傷了很多人，所以我來到了這裡扎根。」 「人很少，就不會給別人造成麻煩了吧？」 花微微顫抖：「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那又為什麼我們要重複著這個沒什麼意義的問題？」 「那你覺得我該說什麼？」 問句滾動著軋出軌跡，斷斷續續的有些彆扭 「那，可以讓我待在這裡一會兒嗎？」他直接無視了花微微攤出的脆弱，有些任性的說道，並且沒來由的覺得花不會拒絕他的請求：「反正我也走不動了」 花沒有應答，卻也沒有拒絕，只是低低留下一句 : 「腐爛的落葉會長出新芽嗎?」 「不要在黑暗身上希冀它能夠成為光。」 他聽不懂，或許也只是假裝不懂，只是繼續待在花的身邊，通常很沉默，很尷尬，一吐一息像泡泡般被拋起，紛飛旋轉著然後落下 「為什麼你還要待在這裡。」許久死寂，花終於開口了，卻是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對啊。」他把手攤到腦袋後面，假裝輕飄飄地道。 對啊 為什麼，他也想知道 原因是什麼，真的有意義嗎? 或許，只是因為流離失所，無處可去 或許，只是孤單，或是一些更愚蠢的理由 這個世界太吵太紛雜，他默默站在人群中，被喧囂嘈雜掐住脖頸，一點點往下壓，窒息，然後吞噬，惶惶然而不可知的恐懼如同無數隻扭曲的手臂，蔓延過額頭密密麻麻的掩了下來，越來越多，越來越緊，細細密密的壓斷了肋骨，擠進胸腔，輾平最後一絲空氣，他感覺自己碎在空中 無處可逃 這世界，好像沒有他的容身之地，哪裡都不安全 他轉頭望向花，花靜靜地凝視著遠方，陽光澆淋在花瓣上融化了，流淌滿地黏膩斑斕的光暈，他感覺時間像被那光影固著在這個瞬間 或許，他的世界並不用這麼大 他漸漸的發現，花他其實很單純 他會因為一陣風而微笑，搖曳枝椏，看到鳥在空中撲騰翅膀，傻氣的晃動著花瓣，會因為一隻蝴蝶親吻鼻頭而害羞的語無倫次，容易喜樂，卻也容易頽鬱，容易接受這世上那些幽微瑣碎的快樂，仔仔細細地收集起來，包在新的花苞裡，期待哪天它能夠迎著陽光盎然生長 「你又在想什麼？」 「我在渴求——」 「渴求真實，渴求我可以像朵正常的花一般，向著光芒綻放，沉眠於黑夜死去。」 他嘗試著說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因為這才是別人想聽的： 「花也有很多種啊，不用勉強自己成為什麼模樣才是花，每種都很美呢。」 「那是只有真的是花才說得出的話。」 出乎意料的，花淡淡地說道，眼神空靈清澈的要透進心底，扎在心臟瓣膜上 「你想成為什麼花呢？」 「向日葵。」花堅定的說：「這樣就可以一直面對著陽光生長了。」 「你喜歡嗎？太陽。」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過，只是聽說那很漂亮，說所有的生物都需要它才能活下去。」 花頓了頓：「而且聽說很溫暖，感覺如果有太陽，我就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吧？」 「這裡好暗，我覺得好累。」 「我能夠做什麼幫你嗎？」 「把我填滿，這裡太空空盪盪了。」花輕輕擦拭著他的葉片，隨意的道，好像連開口都只是靈光乍現。 他舀來了水，順著花瓣淋下去，看著花的光一點點亮起來，蹦跳著輕盈的步調。 水繼續流著，卻又慢慢的黯淡下去了。 「不行的。」花淡淡地說： 「我是朵玻璃做的花，一開始就是空洞的，連靈魂都是破碎的。」 他抬頭，橙子被一巴掌拍爛在藍色的畫布上，金燦的汁液迸噴，滾燙的滴落，黏膩在眼皮上。 四時繼續流淌，太陽東升西落，照耀大地然後黯淡 但花的世界裡，沒有光。 「那你又在渴望著什麼呢？」話題從花的嘴中滴落，他沒有接住，乾涸在地面，一片彆扭的漬跡，他嘗試著蹩腳的將之抹除：「你想要看看嗎？」 「去看看光——」 花愣了愣，輕輕地頷首。 他從附近的回收廠弄來了一個紙箱，挖了個巴掌大的孔，又溜進廟裡偷了根線香，輕輕地，把花罩了進去，點了火，將那些烏煙瘴氣塞進了箱裡，果不其然聽到一陣驚恐的咳嗽噴的滿地：「咳咳！你想做什麼啊？」 「等一下。」他站的筆挺在箱子前，靜待著宛若個虔誠的信徒。 萬籟俱寂，一瞬間，陽光在塵埃中扎根盎然地探出頭來，攀著微小的煙灰快速抽長竄下，拉成一條條金針刺進晦暗的箱中。 花被嗆到，卻是忍俊不禁嘔笑出聲，白煙一抽一搐的蹦著上了天，斷成一截一截的，和那些清脆碎裂的笑聲糾葛纏繞在一起，叮叮噹噹落在地上。 「吶，你知道嗎？」 「當丁達爾效應發生的時候，光就有了形狀。」 「我還是看不到啊。」 「那就算了。」 到頭來，還是什麼都沒變，花的世界還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 可能很蠢吧？但是他還是想要告訴花，一次次的，嘮叨的，反反覆覆的—— 吶，你知道嗎？ 光一直都在。 看不到也沒關係，因為他也看不到。 但，只要看著你，我就能感知到光。 「你知道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嗎?」 「你想說什麼？」話題被無情的掐斷，沒有任何浪漫旖旎的味道： 「你不是小王子，我也不是玫瑰——」 「或是說，我並不是你的玫瑰。」 他不再說話了。 那句話梗在喉頭著，順著食道鑽進胃裡，他知道有天會從此消化吧？ 其實，如果可以，你可以成為我的玫瑰。 「讓我帶你走吧？」 花哆嗦著直搖頭： 「這讓我們永遠留在這一刻不好嗎？」 就這一刻，永遠鑲嵌在時間的縫隙裡，永不腐朽，永不凋謝，它能夠永遠綻放成它最初最單純美好的模樣。 「你在害怕改變。」他定定地說。 「我知道，但我不想改變。」 儘管他好像已經知道了答案，卻還是問了：「你在害怕什麼？」 「我怕一切的變動，我無法控制，一切都會失控。」 他順著根刨下去：「失控了又怎樣？」 「我的一切都會崩壞的。」花輕輕地說：「徹底的。」 花的聲音抽拉的很細很長，像是一縷薄霧裊裊上升，隨時都會碎在空中。 「因為，你知道的，我是一朵玻璃花。」花突然喋喋不休了起來，難得的多話： 「我的一切在形塑的一瞬就已經定型了，無法調整，無法更改，我只有一種活著的模樣，我嘗試著扭過頭去看你，但我知道我做不到，除非我碎了，所以你進不了我的眼裡，我的模樣在你的眼裡也只能有一種蒼白而單薄的形貌，我自己也搞不懂我自己，我好像是花，又不是花，我好像在向你解釋著什麼，又像是只在胡言亂語，我好像渴望著什麼，卻又拒絕一切，我到底是誰？現在我已經不敢想這個問題了，我向來這裡的所有人問了相同的問題，每個人都告訴我不同的答案，但那都是他們眼中的我，一千個人就會有一千種哈姆雷特，一千個人就會有一千種玻璃花，但那明明都是我。」 花感覺有些憤怒，又有些氣餒：「但好像沒有人能夠理解真正的我。」 「不過，好像連我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 他突然胸口一陣來氣，語氣重了些：「這麼做，有意義嗎？」 「你口中的『自己』，到底是誰的『自己』？」 「那你口中所謂的『世界』，到底又是誰的『世界』？！」 「你所謂的光，是真的存在，還是不過是個用來自欺欺人的大謊話？！」花癲狂嘶吼著，要把胃嘔出來的用力，垂著頭直喘氣，不說話了。 隱隱約約的，他覺得自己好像惹花生氣了。 有點煩躁，他不自覺地往手臂一抓。 不會痛，也沒有血滴下來....... 他很煩躁，在大街上毫無目的的踅逛著，像條在沙丁魚群中彆扭滑溜的鯰魚，油煙味香水粉脂搞得他夠嗆，車聲人聲交疊著在鼓膜裡振蕩，他還是無處可去，只能灰溜溜的回到花身邊。 「！」 他第一次看到花的另一面，發癲似痛苦哭泣，甩了自己好幾個巴掌，在手臂上劃出血淋淋的好幾道傷疤，不小心嗑掉了它的一瓣，吸吮了鮮血染上了一點薄紅，再過不久，一個顛簸把整朵摔碎了，嗚咽跪著顫抖哭了很久，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花。 「我曾經問過你吧？」 「腐爛的落葉會長出新芽嗎 ? 」花哽咽著喃喃道，像是要得到點什麼證明，儘管早就知道了答案。 有些東西失去了就不會再回來，如同腐爛的落葉無法長出新芽，碎裂的花再也無法光滑無瑕。 背後的影子拉的好長好長，融進他腳下那片無盡的黑，空恫空恫空恫。 他突然覺得真是惡劣至極，默默用手掌摀住臉。 現在，你理解了嗎——？ 他逃走了，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花會哭嗎？他這麼思損著。 會哭吧？在心裡哭得死去活來，一邊哭一邊罵自己，因為它知道自己沒辦法罵他，但它還是想哭，所以它只能一遍一遍的怪自己，而他開始放空，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他開始亂走，然後停下，然後愣住，望向仍是漆黑一片的天空。 他還在黑暗中繼續走著，遇到了很多人，慢慢習慣了在黑暗裡匍匐爬行，學著戴上面具拉出弧度，被人情冷暖輾在地面摩擦，嘻笑嘲謔像蛇一般在膀子上滑溜著，時不時狠狠咬下一口，痛得他驚叫然後流淚，他慢慢的發現，自己心頭長出了一朵小小的玻璃花，在一閃一滅的燈火孱弱瑟縮著。 啊，原來玻璃花是用血淚養出來的。 他開始養花，一株透明的玻璃花，在心裡用血淚一點一滴滋潤出來的，但很痛，真的好痛，他難受的嘶吼出聲，他想停下來，但是無能為力，他感覺自己快要瘋了，他嚎啕大哭，用力扭曲摔打著身軀，一頭狠狠撞在牆壁上，鮮血順著額頭汨汨流下來，花被撞碎了，他跪倒在牆面前，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突然的，他想去找那朵花。 他開始奔跑，很遠很遠，翻過樹叢穿過原野劃破枝椏，染塵的布鞋踩碎煙蒂，吵雜的阿婆嚼著舌根，蹭蹬擦到疾駛過的摩托車被問候了祖宗十八代，兩旁的景物開始扭曲旋轉起來，便利商店浮誇的閃著光被拉成流星，呼嘯著的車輛颳起旋風撕扯著他的衣擺，大樓旋轉著把他攪爛然後吐出，凌亂的腳印碎裂在泥濘地拉出蜘蛛網密密麻麻綿延不絕，他不知道自己往何處奔去，只知道自己不能夠停下來，不能停下來。 不能停下來—— 不能停下來—— 不能......！ 「喀喳。」 那是玻璃碎裂的聲音。 或許冥冥之中早就寫好了劇本，他於千萬朵花之中遇見所遇見的花，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好趕上了，他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不在這裡了嗎？」 花還在，只是死了，乾淨俐落的，像一陣徐徐吹過的朔風，只留下一片完整的葉子，上頭寫著字 : 「向著光，然後向著光，不要停下來，絕對不要像我一樣。」 字跡的最後有些潦草，斷斷續續地吐著彎扭的句子，快要褪色在空中： 「對不起......」 「謝...」 滑落的碎片不知所措，揚起一片薄塵。 他只能沉默，然後低頭，把衣服撕下一塊—— 裡頭空空洞洞，散落著點點碎片。 「我原本想這麼告訴你的——」 「我養了朵花，像你一樣。」 「但他碎掉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可能是想來問你吧？或許只是突然有點懷念，但我想，我可以把你和我種在一起，讓我們繼續破碎下去，讓我們去吧，找光。」 他想要告訴花，破碎也沒關係，他們可以繼續這樣破碎下去，找到缺口和尖端，用痛和淚拼湊一個共同流淌的血管，相同頻率搏跳的心臟，他們可以這樣這樣繼續痛下去，只要他們一起。 「我以為我能這麼說的。」 「因為我和你一樣空洞，是朵沒用的玻璃花。」 他低下身子，一片片撿起了那散落一地的碎片，輕輕地說： 「落葉會腐爛在泥土裡。」 死去的落葉怎麼可能在泥土裡生根發芽。但他可以讓它永不腐爛——他會每天撿拾新鮮的落葉，並更換盆栽裡的那片。 落葉會繼續腐爛，心會在這個扭曲模糊的世界繼續發臭，只要在這個世界上吸吮著氧氣的一天，但他願永不清醒，永不腐爛，他要養那朵玻璃花，那朵脆弱卻堅強的花，繼續破碎下去。 看吶，那朵玻璃花，開在他的心底，迎著烈陽融化滴落，熠熠生輝，花永不死去，他們會這麼一起，直到生命凋零的那天，他想，他會永遠養著一朵脆弱卻閃爍的花，緊蹙著那縷幽光，他可以走過無數個黑夜。 他做了一個夢—— 那裡頭夜美的過了頭，有繁星點點，有流淌的月光，有窸窣的樹叢，有颯颯的微風，一切的一切都有塵埃落定，不會揚起波瀾，光滑細緻，沒有皺褶....... 不會有其他人了—— 這樣很好。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