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華二八,正值盛夏。家中客廳,父親與關叔叔瞅著我,而我低頭瞅著那瑤章,每讀一字,便是淚落一滴。
我眼瞅著周景離親筆的喜訊,耳聞著關叔叔親述的噩耗。許是天妒英才,何況凡人。周景離不過來了,過不來了,誰都以為我與他並無真情實意,卻是誰也沒料到,我對他竟是那般貞烈奈守。
我哭著哭著,都未哭出聲音,卻在書信最後,因一個刻意的錯字笑出了聲。
關叔叔還在說著兩年前的經過,說他的姪兒是如何在親送聘禮的路上出的事兒,說周景離曠世奇才,官場險惡,遭人眼紅,慘遭暗算,死於非命。
他倆老輩見我笑了,話音便打住了。
「娘子夏宛」四字,這便是我笑出聲、也總算嚎啕大哭的理由。
我千里迢迢去了周景離的老家,在他墳前我並未落淚,我將鳳冠霞帔作為冥錢燒與他了,安息於這墳土之下的,除了周景離,還有夏婉。
我打小自怨為女兒身,我改名為「宛」,接受了華府不厭其煩的提親,成為了人人稱羨的華家少夫人,當年那只髮釵,成了我鳳冠上的點綴,於紅紗之後,我朦朧瞧見華公子的嘴角,因見我冠上一隅而大大揚起。
當年我因失去至親離開華府,現因失去摯愛嫁入華府。不,當年那個夏婉已經死了。
我不曾過問已成夫君的華公子為何非我不可,在與他相處的數十年間,我於他眼中所見,如當年我在周景離眼中觀察到的,是同樣純粹的情意。當年我點破了周景離,便沒必要點破夫君了。
我為華家添了兩個男丁,從少夫人升為內當家,夫君待我極好,即便我年老色衰,他也無愛弛於我,不過這些也不重要了。
在「夏婉」死去五十年後的今日,「夏宛」已是三年孀婦。我享盡榮華富貴,亦享受天倫之樂,這些原是那個清俊的儒生許諾我的,可現在是誰許我的也不重要了。
三年前夫君逝世,我便讓出了主臥室,讓長子打理家業,我則自個兒搬入了清靜的西廂,犬子怕委屈了我,特意修整了一番。
屋內樸而不陋,布置寡而精巧,竟有幾分當年我來華府伴讀時睡房的樣兒,不禁叫我心中雀躍。
我屋子裡最多的東西乃是書卷,我讓兒孫無事不擾,更不必對我顧慮過多。
直至我身體抱恙,大半時間只得臥床,那滿堆的書卷一夜不見,這廂房又成了我當初搬入的模樣,伴著同樣的酷暑,我卻是垂垂老矣,物是人非。僅有那封鎖在玉匣中的魚雁,一如當年,褪跡發黃得純粹。當我親手將那書信鎖進精緻的玉匣中,便不再取出過,那是「夏婉」的棺木,是周景離給「夏婉」的聘禮之一。
我總算明白娘親抱病後的釋懷,也看明白了死亡的真貌,當我平靜地說著自個兒的後事如何料理,看著孩子們哭得天翻地覆,我卻虛笑了一聲。
可這些也不重要了。
如今伴我人生盡頭、領我入鬼門關的,是我那朝思暮想的少年,是我那不可言說的郎君。
他仍是那個少年郎,清秀英俊、神目炯炯,他的笑意輕巧、神態從容,炎夏的悶熱減退了幾分,他坐至床緣,伸手觸及我難堪的皺紋,我感覺到的是絲絲寒意,以及他的柔情。
他說他來晚了,隨後於我額心落下一個冰涼的吻。
我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現在的我不是夏宛,更不是華夫人,只是那個情竇初開的夏婉。我笑著搖了搖頭,用輕得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
「不,是你久等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