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8|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追憶山城歲月

在溽熱時節進入紫外線強烈的山城,沒有任何防曬措施,那時興許是希望能將一身失意給蒸得乾乾淨淨,從此與我無葛。那年,夏季濕潤的家鄉如往常颱風肆虐,巨大陣風將一切刮得東倒西歪,我卻屹立不搖,孤伶伶面對這塵世的擠壓。

磅礡大雨淹不滿臉頰兩道渠溝,酸楚兌成酒水入腹,臉上、內臟一樣反覆燒灼,彷彿世界邁向永恆冰期,黑夜點點滴滴籠罩,直到整個人裹至繭中。好多聲音在腦內嗡嗡作響,聲音相互對話,一言不合便撕咬靈肉,將我分裂卻無人問津。

於是愣愣坐著公車踏進聲音追不著的桃源鄉,像看破俗世理斷三千青絲,躲在與世無爭的山城。然而美好結局並未隨之跟上,這只是一齣新戲的楔子,煩憂追至此處,變化成不同型態。也許它自以為潛伏的很好,我依舊認出來,燒成灰也忘不了這惡靨。

記得在海岸時,已將它埋在沙裡才逃來的,想不到轉瞬又被糾纏。或許它和我同命相連,深深刻在髓中,苦樂不離。但哪來的樂呢,有這鬼魅般的存在,日子再甜也難免有澀味。山城很快晝短夜長,夜色越濃越沉,夢裡便重覆上演那份煎熬,我只能不斷縮緊身子,直到帶著滿面惆悵醒來。雨來時細細冷冷,遮住四周美麗的山巒,我不願帶傘出門,因這雨穿透身子氾濫在心田,心裡的堤防已經不曉得崩潰幾時。

從陽台俯瞰,各色傘皮繽紛交織出人間歡笑,傘下的人朝著現在與未來而行,我鎖在脫不出的輪迴,今夕何夕無關緊要,時間流動亦拉不走殘魂敗魄。思緒癰壞如羊齒植物,啃食山城每個陰暗角落。有人點點我的肩,問:愁是一日,喜是一天,為何不選擇開心度過?我除了一聲長嘆,無話可說。唉,若真能如此輕易放下,就不必挨過那些昏天暗地,生命裡坑坑洞洞得花上多少歲月填平,又或者那是填不滿的丘壑。

相較於春光明媚,雨時幽幽的氛圍更合我意,一掛掛晶瑩珠簾彷彿能滌清世上愁雲慘霧。煙雨濛濛,替萬物蒙上薄紗,事情別看太透總是好的。偶讀舊詩,在李義山晦澀的文句裡穿梭,品嚐他對人生的詮釋。看書時總能暫卸一身枷鎖,或隨太白黃泉碧落遨遊,飄飄御風而行;也與稼軒、東坡對飲,暢談經國大業,醉笑陪公三萬場。

天涯邊處還望明月,可嬋娟下思念盼幾人?原是打定不沾風塵,無奈鏡中人滿面風霜,逃也逃不去。哀聲盤繞九十九峰,翠林戚染蕭索,山城暮色蒼涼。唯飲黃湯能緩減憂苦,可是丞相啊,杜康何以解憂?千杯入肚後,酒精洗盡肝腸,也只是在這番惱人情緒上披層醉,醒時窗外艷陽總叫人絕望。太多時間用來感傷,愁來悲度,二十四小時似乎顯得太長。既然決定蛻下虛華的殼,怎又為了朝煙浮雲動情,一滴晨露落在心頭暈成漣漪,剎那勾起繁華幻夢,山裡山外,靈肉相扯,失足於茫茫堪忍。

寒風吹至盡頭,掀起春華帷幕,百花在山城次第爭艷,一切萬象更新。愁倒未添新,畢竟年年累壓下來早傾蓋所有道路,多點或少些都不重要,冥冥中覺得這儼成定局。無關風月,也不強說愁,生命內曾燃起熊熊烈焰,如今熒火殘存,一陣輕風便能點下句號。

高處不勝寒,但展開雙臂僅感覺風兒低語,邀我往瀛洲長居。仙鄉無慮無愁,可以悠遊其中如何不好。唐敖幾轉漂泊,渡了千山萬水,才知蓬萊頂上是家鄉,那麼我是否能在島上覓得一席之地?想來卻是空夢一場。唐敖揮袖雲淡風輕,真正捨棄了人世喧囂,還管古人說什麼大隱隱那方、小隱隱彼落,皆是三千世界裡微若細沙的苦惱;而我左藏右避,這一份執念偏離仙鄉的瀟灑泰然不知己凡。

世間萬物總有幾樣不捨拋下,斷不掉那與命相繫的連結,遐念滋多便失去當神仙的資格,縱然厚著臉皮登上絕頂,也是被攆回人間而已。仙路無緣,難不成將一世避居山中?輾轉異鄉也是無力切割苦痛,它還是會在夜裡摸上床沿,令人受盡折磨。苦思多時,才願意正視那些煩人異音,山城待不下去了,花在好月在圓徒勞傷感,與之一搏才能改變命數。天圜無親,端看其力而為,不該再自暴自棄了。

山城迎來孟夏,眼前景致更加真實,來時走時彷若無變,仍是一派安樂,不因有我無我而產生差異。一稔似夢,好像是暫倚南柯,片刻便會帶走這些風光,心裡忽然感到不踏實。憂慮長在,不曾因為什麼變數離開,因為心魔許久前已盤據重要部分為根,下山之路只是須臾間,很快又得縛在前塵苦痛,但無論未來是喜是憂,天道仍照常運行,不會因而憐傷;此後路途杳渺,需靠自己應對,不想再被夢魔窮追猛打,因此向山城道別前,我暗許了願望,那怕五年、十年,也要化開這份孽因。

走時知己酒友歡聚一場,談笑送別,原來這年也非懵懵而過,除了算計哀愁外也頗有收穫。山城裡的人如斯淳樸,酒酣耳熱之際互訴衷腸,雖不能確保此去後多久才得再會,但又何須為此忉怛?相逢即是有緣,有緣還愁見不到面嗎?於是不願再想,山上的事就留在這兒,下山後還需銜接錯失的時日,固然是些煩心的事,可縱然海角天涯,也得硬著頭皮面對。畢竟說到底這是我的故事,誰來當編劇都不妥,也不行。

何時塵埃若定,還是想得太遠了,這對在山城裡正當年少的我而言遠如隔世,幸而期盼的種子已插秧入土,這雙手便承下責任,奮力耕耘直至春暖花開。陽光灑滿下山之路,人車山水皆與來時無異,我們還是各自運轉,努力征服崎嶇路途。


後記

18歲那年恍恍惚惚遁逃,行李只有迷茫無助的青春,雖然不清楚自己在幹嘛,回頭看或多或少都是收穫的一年吧。

至今感謝那年結識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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