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葉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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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什麼情形下會發現自己愛上對方?
當蘇沂把黑桃A的故事結束,把話題轉移到他那兩個月的日本旅時,不知道為什麼,我腦子裡突然冒出這個問題:人在什麼情形下會發現自己愛上對方?
嫉妒?失落?在意?
搖搖頭,把腦子裡的傻念頭搖掉之後,我勉強自己把注意力回到話題上,可是沒辦法,蘇沂越是說的起勁、我就是越辦不到的想起霈霈曾經不懷好意的說過:
--因為我騙他而去的是東京,還不懷好意的強調會跟他前女友碰面呢。
會不會其實霈霈錯了?是不是其實蘇沂還是愛著霈霈的?有沒有可能之所以蘇沂也去日本的原因是--夠了!我覺得夠了。
妳不適合戀愛。
默唸完這句話之後,我向蘇沂說了晚安,然後道再見,然後掛電話。
我不適合戀愛。
人在什麼情形下會發現自己愛上對方?
低頭望著手心裡的安眠藥,我忍不住的又想起這問題。
安眠藥是從台北帶回來的,決定搬回來的那天,我什麼行李也沒帶的就只除了這僅存的四顆安眠藥,我不明白我幹什麼還特地把它們帶回來、甚至是還留在身邊?我打從心底要求自己不要再被安眠藥所控制,而實際上我也做的很好,真的很好;我讓自己忙,投入工作、經營公司,就像父親希望的那樣、做回父親想要的女兒;我不碰感情,不愛上誰也不被誰愛上,我把自己鎖在安全的感情範圍裡,我--
「可是我今天真的很不好過。」
望著安眠藥,我說,說的像解釋,解釋給我自己聽,也解釋給宇晨寄來的cd聽;我當然明白宇晨為什麼要寄這張cd過來,當然明白,cd封面上的人我是看過的,不是從電視上,不是,我已經很久沒看過電視了,自從搬回來之後就沒再看過電視了,是在錄音室外見過的、那兩個新人,而當時的我和張立一起,我們先後去到錄音室試唱,就是宇晨故意搞失蹤、惡意缺席的那天。
根本就不是我的錯,明明就是她的錯!是她缺席是她善妒是她不相信我是她毀了我們的夢想,是她!但為什麼如今承受罪惡感的人是我?為什麼要被責怪的人是我?為什麼我就辦不到像宇晨那樣理直氣壯的恨著誰那樣刺的自在那樣--
我根本不愛張立,我想說,想對宇晨說,我是氣妳我不愛他,我--
都是我的錯?
人在什麼情形下會發現自己愛上對方?
終究還是軟弱的吞下一顆安眠藥,把剩餘的三顆擺回原來的盒子裡之後,我讓自己躺回床上,等待睡意來襲,等待平靜來襲,也等待鬆脫的神經重新歸位。
但事與願違,我的思緒依舊停不下來,停不下來。
「你為什麼要讓樂樂代為問侯我?」
閉上眼睛,我淚流。
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對於陳讓,愛就是那麼自然的存在,自然的發生,自然的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那般。
而他呢?他愛過我嗎?那是愛嗎?
我以為這會是我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但結果並不是,結果我睡不著,還是睡不著,我的身體依舊是那個抗拒著安眠藥的身體,嘆了口氣、我起身,並不是打算再給自己一顆安眠藥好混亂我的神經,接著非意識的打電話給陳讓問出那個怎麼也問不出口的問題;下床、我走進浴室,把食指伸進喉嚨催吐,當我恍恍惚惚的看著飄浮在嘔吐物裡那顆尚未化解的白色藥丸子時,不知怎的、我做了個決定。
搬家。
隔天我把搬家的決定告訴父親,父親雖然很意外的樣子,但卻沈靜的不問原因,我看的出來擔心再度淹沒他的理智,我可以想像那年離家出走、還斷絕一切聯絡的女兒依舊存在在父親心裡、揮之不去,我於是同意父親的提議:搬進上個建案裡的保留戶,如此我依舊是住在父親名下的房子裡,依舊是父親想要的那個女兒,依舊在父親的掌心裡被他呵護,過度呵護。
我其實沒有所謂,我只要搬離宇晨能夠從學校資料裡找到的那個地址就好,我要搬離過去;但我沒換號碼,沒有換掉樂樂能找到我的這個手機號碼,原因我儘量不去想。
人在什麼情形下會發現自己愛上對方?
當思考起這個問題時。這是我的答案。
在父親的陪同下,我挑了和樣品屋相同坪數相同格局相同裝潢的單身公寓,十八坪的大小,主臥室、書房、客廳、和吧台融為一體的簡易廚房,以及不算寬敞但是夠放個浴缸的浴室,還有,不包含在建坪裡的五坪大露台。
我喜歡這個露台,它是我之所以選擇這裡的最大原因。
「是免費贈送的露台喔!因為完全不計算在建坪裡。」
我相信業務員們絕對不會浪費這個打動消費者的說法,因為就是連父親本人也這麼說:
「這露台是免費的,搞不懂建築師在想什麼,不過視野倒是很好。」
站在露台往外望去,視線的中心是一座高聳的未完工建築物,被遺棄了似的站在那裡,孤零零。
「那是要蓋飯店嗎?」
指著鋼骨依舊外露的高建築,我問父親。
「本來是,但中途因為資金的問題就停工了。」
「好可惜。」
「那時候我本來想接手的,但它已經有飯店的氣味了,所以就打消念頭了。」
父親說。
父親討厭飯店,討厭到甚至有人拱手說:那麼,這座飯店就免費送給您吧。搞不好父親都還會嫌棄的搖頭拒絕、那樣子程度的討厭。
於是父親買房子,四處買房子,一開始只是為了出差時方便過夜的休憩用途,後來不知不覺也理所當然的父親涉入建築業,而這正是父親母親相識的起點:父親買房子,而母親的家族則買地蓋房子。
他們都是有錢人家的第二代,而富不過三代的這個說法則是他們心中最大的夢魘。
「多門當戶對的姻緣啊。」
外婆總是這麼滿意著。
「妳確定要這一戶嗎?重新裝潢的話,挑毛胚屋比較適合吧?」
回過神來,父親眉頭皺著問我。
這建案主要是設計來賣給有優渥經濟能力的單身貴族,典型的現代小豪宅;為了方便推銷、這裡依舊保留了一些尚未格間的毛屋以供小家庭買下打通,而這兩牙都不會是父親希望我是的身份,無論是目前的單身,又或者是以後可能的小家庭。
門當戶對。母親也總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滿意自己、也是提醒我們姐妹倆。
「不用麻煩了,我就是喜歡這裝潢。」
在這裡我能放鬆能自在能睡得著,我喜歡這裡,這露台,這視野。
「但是太小了,我們家的車庫都比這裡大。」
「就我一個人住而已,夠了。」
父親很疑惑似的看著我,然後搖頭:
「妳媽說的對,有時候妳真的不太像我們家的人。」
我裝作沒聽到這句話。
離開露台,父親站在書房前燃起雪茄,然後指揮著說:
「和室書房就改成傭人房吧!書櫃的話就裝幾個在衣物間裡,空間還夠的話再擺個貴妃椅,如何?」
「我不要傭人房。」我說,「我會請鐘點女傭。」
我不要任何人介入我的生活,我堅持,我不要被個眼線監視我的生活。
「一個人住很危險。」
「這裡是飯店式管理,很安全。」
「算了,妳喜歡就好。」
不曉得是不是飯店這個字眼讓父親又犯頭疼,又或者是父親幾乎溺愛的寵壞使得他不想再與我爭論;丟下這句話之後,父親按了按太陽穴,以一種逃離的姿態離開,離開他妥協的讓步。
有時候我會有種錯覺是,父親好像覺得他對不起我,他沒有支持我的夢想、還反對,我經常很想跟他說聲無所謂,反正到頭來只是場可笑的夢想,可是我沒說,總沒說,因為他也沒有說。
多可笑。
搬家。
其實也說不上什麼搬家,裝潢是現成的,就連家電也已經一應俱全,於是我只帶了幾個行李箱的私人物品過來,接著列了張我想要添購的日常用品清單給鐘點女傭,這樣而已。
只管把自己帶進來就好。
我想起蘇沂在文宣裡下的這句slogan,忍不住的我笑了起來,確實是只管把自己帶進來就好的現代都會住宅,沒想到父親這在方面倒很掌握潮流。
僅管是這麼沒有搬家氣味的搬家舉動,不過霈霈知道了以後依舊相當堅持要給我的新居辦個歡迎party。
「否則房子太可憐了,沒人給它過生日,就只是住而已。」
霈霈堅持。
於是挑了一個我們都空閒的週未,開著車、霈霈載我去到裕毛屋買幾瓶紅酒(還堅持瓶身得綁上蝴蝶結)、切了幾份起司(我喜歡的)以及一份現烤的德國豬腳(他們愛的)之後,我們回到新居先行慶祝並且等待蘇沂的出現。
「妳為什麼都不開車啊?萬一假日怎麼辦?叫司機過來加班嗎?」
把討厭透了的倒車入庫搞定之後,霈霈滿頭汗的說。
「因為我不能開車,如果這種情形的話,我搭計程車就好啦。」
「為什麼不能開車?」
「專注力那方面的問題。」
「什麼意思?」
「好比說,當我注意著交通號誌時,就沒辦法同時注意路況;當我在找停車位時,就會搞錯油門和剎車,這方面的專注力不夠。」
「好可惜,我記得妳以前倒車入庫超帥的狠啊。」
「那是以前嘛。」
「什麼時候開始的、這專注力不夠?」
「回來之後吧。」
歪著頭,霈霈站在電梯前努力的回想著。
「好像是哦?感覺妳回來之後變得害怕很多事情。」
「哦。」
「為什麼妳要活在害怕裡?」
為什麼我要活在害怕裡?問的好,卻無解。
「那幹嘛還買車啊?」
回過神來,霈霈還繼續著這話題。
因為可以抵稅之類的討厭事,所以父親幫我買了車。我心想,不過回答起來太複雜又囉嗦,於是我學起蘇沂的調調:
「因為有個車庫嘛。」
「什麼嘛。」霈霈開開心心的笑著,然後說:「不過,當妳的車太寂寞了啊。」
「啊?」
「被擁有卻不被愛也不被使用,寂寞耶。」
那妳拿去開嘛!反正也只是放著。我想說,不過聽起來會有種被誤會是在擺闊的感覺,於是我沒說。妳為什麼要活在別人的想法裡?我想像要是霈霈聽了之後,或許會這麼問吧。
雖然我甚至在想的是:如果可以的話,我的人生也順便送給妳吧。
「這方面蘇沂比妳有感情,他還給房子化妝咧!就算只是租來的小套房而已。」
「妳說牆壁塗鴉哦?」
「嗯啊,很時尚欸!本來以為會是街頭風的耶,真有一套、那傢伙。」
「妳看過?」
「他開視訊給我看的。東西放哪?吧台還客廳?」
「客廳,有沙發。」
「同感。」
踢掉高跟鞋,把採買的食物放到客廳桌上,誇張的吁了一口大氣同時把自己摔進柔軟的沙發之後,霈霈一邊看著我開紅酒一邊又繼續說著:
「不過本來有次是可以親臨現場參觀的啦。」
「哦?」
「好像是上個月吧?我下飛機的時間太晚了,又懶得搭夜車回家,就打電話問蘇沂方不方便借我住一晚。」
「結果咧?」
「結果那傢伙好熱情的說當然好啊很歡迎啊地址是哪哪哪還叮嚀要計程車怎麼走比較快。」
「然後咧?」
「然後我才想伸手攔計程車時,耳邊又聽到那傢伙在電話裡不正經的說那他要不要也順便借我睡覺?可是他最近很忙沒有練身體希望我別介意他有點走樣的腰圍之類的啦啦啦,真是-呸!」接過我注滿的紅酒杯之後,霈霈起身狠狠乾了個杯,「結果我就氣的搭夜車回家了。」
「蘇沂嘛。」
「他故意的。」
「嗯?」
霈霈才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門房來了電話是要確認訪客的身份,接著一分鐘之後,蘇沂抱著一束白色玫瑰出現我們眼前。
「這個,送給葉緋居。」
「葉緋居?」
「這裡的名字啊。」把花塞到我懷裡,接著蘇沂說了霈霈說過的話:「搞什麼和樣品屋一模一樣嘛。」
「你也去過樣品屋哦?」
「不行哦?」
「很行啊。」不滿的嘟著嘴,霈霈抱怨著:「你很慢耶!都黃昏了。」
「饒了我吧!我忙到早上才睡耶。」端了酒杯坐、挑了吧台的位子坐下之後,蘇沂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說:「倒是,我們是不是未免也太久不見啦?這該不會是我們今年的第一次見面吧?」
「第二次,跨年見過一次。」
「第一次,跨完年後那傢伙就立刻跑了。」
「妳倒是記得很清楚嘛。」
「當然哪,因為某人忙得不得了嘛。」
「明明就是某人一直在出國吧?如何?埃及之旅意猶未盡嗎?」
霈霈癟了嘴沒回答,我知道她的埃及行結果並不順利,很不順利,但我不知道原來她也告訴蘇沂了。
「你知道?」
「當然,有個白痴想騙我是去日本,結果自己卻說溜嘴,笨死了。」
「吵死了。」
「原來不是……」
「什麼?」
「沒事。」原來他不是為了霈霈去日本的。「要不要去露台?這裡的黃昏很美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