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家庭與那些出人頭地的事：《內景唐人街》映照的華人困境

該用什麼來形容閱讀完《內景唐人街》的喜愛與驚豔？或許在此之前，我得先感謝李小龍。

事情是這樣，某天早上，我的腦海突然沒來由地出現他的身影，像被人強行植入資訊，使那一整天的我幾乎是著魔般地在網路上搜尋瀏覽他的資料。拜大數據與演算法之賜，除了在一天之內看完幾本傳記，還間接搜尋到其他相關的作品，這本書就是在廣大的網路之海中發現的。當時我對這帶點喜劇色彩的橘皮書封眼睛一亮，暗暗記著有機會要讀，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發現想起李小龍的那個時間點，竟是他的忌日。

這是一種天啟嗎？但《內景唐人街》和李小龍有什麼關係？當然有，關聯還不小。

他是華人世界裡最家喻戶曉的人物，出生於舊金山中國城的華人醫院，而《內景唐人街》故事中的主角威利斯‧吳就生長在唐人街，並且恰好，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功夫明星。

◉ 洋人的地板，華人的天花板

探究威利斯‧吳的人生，得從他成長的環境說起，一個稱之為金宮餐廳的地方。這樣的場景你我並不陌生，它時常出現在主流好萊塢電影裡，當需要一點東方神秘力量，不論是毒梟的聚集地，還是某樁兇殺情報的來源，就會看見那充滿異國情調的場域。

正如Bernard P.WONG在《唐人街：鍍金的避難所、民族城邦和全球文化流散地》中所說：「在電影中，唐人街充滿了神秘的異域色彩，他們有時黑幫成群，有時是遍地黃金的貧民窟，有時是種族聚集居的城邦，有時是文化流散地，有時也是一模範社區。」

因而生長在這裡的亞裔，很難避免不成為被觀看的他者，渾身上下都是戲。更何況，這裡還真是他們的片場，八層樓高的散房公寓，夾層閣樓為辦公室，威利斯的父母、左鄰右舍，統統都是演員。

「功夫明星是登峰造極的境界，還有什麼比功夫明星更有出息？」

對從小生長在演員世家的威利斯來說，這就是他能想像得到的天花板，不過現實的天花板能有多高？到了功夫明星的境界，就可以出人頭地了嗎？別的不說，就說李小龍，做為世界一流的武術家，李小龍的好萊塢夢依舊不順遂，就算他苦練的拳腳可以打敗所有人，卻洗不去那天生的膚色，在殘酷的種族競爭世界裡，鏡頭告訴你的現實是，黃皮膚該有黃皮膚的樣子。

◉ 黑與白之外：黃種人的身分認同

黃皮膚該是什麼樣子？在電影裡，他們不是隱沒在黑暗之中，就是沒有台詞插科打諢的小丑，偶爾，能夠開口說話的那人，已是亞裔演員「首席」的待遇。

場景再次回到金宮，這回威利斯不再只是「平凡亞裔男」，他爬到了「基本特約」的位置，在小說中的故事《黑與白》裡軋了一角。這裡，作者開始以劇中劇、戲中戲的後設方式，帶我們深入唐人街，揉雜著演員、身分、獨白的大雜燴，並透過「你」的手法敘述，揭示後台神秘的布幕。我們看著威利斯出戲入戲；半劇本半獨白，一會走入俗套劇本扮演「亞裔」，一會又抽離，靈魂拷問自己居然接演起這樣的鱉俗角色，從而跟著困惑起來。

畢竟，他可是在美國出生，美國長大，在校科科拿全A的優等生，卻為了得到這樣一個舉無輕重的角色，如此套路般的警匪劇本，故意參雜劣質的口音，模仿一個「亞裔」該如何吃力地說著外來的語言。

他在演，但演給誰看？演給那些只想透過凝視獲得獵奇與優越感的西方人，扮演著他人賦予的身分認同。因為，不論他們在美國待了多久，不論他們多麼努力地成為在地一份子，在好萊塢眼中，他們仍舊是一個亞裔，一個外來者，一個永遠困頓於唐人街裡的戲子。

◉ 亞裔的終極理想／型態？

當《黑與白》進入尾聲，作者安排了一場「亞裔失蹤案」的庭上交鋒，這場辯論既是劇本的延伸，更是黑、白、黃三方對於種族議題的直球對決，此時，失蹤已久的「師兄」終於現身！但師兄是誰？看看威利斯怎麼描述的：身高一八二，擁有一頭勁髮，功夫實力A++且不限於中國武術，酒量超好千杯不醉，個性既主流又不從俗，還是能演談情說愛的男主角。綜合上述，師兄簡直是完人，聖人，是傳說等級般的「亞裔美國男人」。

威利斯將他與李小龍做比較時說，李小龍是傳奇，師兄卻是神話。與其說是神話，毋寧說他是所有唐人街的理想，是亞裔在異鄉憧憬的榜樣，在那樣的世界中，他們不需要卑躬屈膝，逢迎巴結，既有西方人侃侃而談的自信，也有東方人兼容並蓄的謙遜，中西合璧，完美無敵。

所以，若將威利斯與師兄看作是同一個人也不為過，一個是逃不出刻板體制內的本我，另一個是跳出框架之外的超我，於是最後那場被黑白夾殺的抗辯，師兄的從容對比威利斯的怯懦，彷彿也象徵著亞裔在自卑與超越上的掙扎與獨白。

其實《內景唐人街》最厲害的地方，除了巧妙的後設與劇本技法，將嚴肅的議題包裝成花俏熱鬧的喧騰喜劇，更是他那透過自嘲解構的方式，於悲喜交歡的描述中跳出反思的層次。某種程度而言，它與《媽的多重宇宙》是相互輝映的，閱讀過程中，我也總是想起關繼威、楊紫瓊，不論在頒獎典禮上遇到的那些爭議，抑或是他們每一步奮鬥的痕跡。

我無法說我更喜歡哪一個，只能說，翻開這本書，戲劇簾幕早已開始，倘若你是一個內行，它有的是門路帶你窺見戲棚裡的奇聞軼事；但倘若你只是個想湊個熱鬧的觀光客，那麼，也能在這場奇幻的劇本中找到的一種混搭樂趣，因為作者老早在鏡頭外把一切的元素備齊，對準不經意走進來的訪客說，開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