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謝自逸納悶。
相比進門時的優雅從容,花義君離開時隱約透漏的暴躁感更深植謝自逸心中。
徐雅欣的背影同樣焦躁,似乎是什麼珍視之物被強硬抽離時的那種感覺。這讓謝自逸想起了童年時的那隻長耳狗布娃娃。
漆黑的玄關,敞開的門。失措的徐雅欣與謝自逸相望。
「不追上去嗎?現在去應該還能叫住他」
徐雅欣怎麼樣也想不到謝自逸會這麼勸自己,這樣一說反而讓她胸口更悶了。
「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關係,但看起來是很重要的人吧。我也不想因為我的緣故害你們產生什麼誤會」
謝自逸卑微的成熟,在這一刻表現出來,對他而言比起揪著女方質問,倒不如先讓事情有個緩和的餘地。之所以如此,或許是因為看到了奪門而出的花義君他那彷彿永世孤寂的背影,於是作出了另一個選擇。
傾聽的選擇。
「───我還以為,你看到這一幕之後會對我感到破滅什麼的,但比起那樣,現在這樣反而讓我摸不著頭緒啊...」徐雅欣緩緩的關上大門。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我們不就是為了釐清誤會,所以才約出來的嗎?」
「是這樣沒錯,但一般人看到剛才的畫面,第一時間肯定會誤會的吧,你沒有誤會嗎?或者...更糟糕...之類的」
「徐雅欣───我已經讓妳失望過一次了,那次是失誤,而這一次,我要把握住」
「把握什麼的,聽起來太曖昧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喜歡我」
「我就是!───」
話到嘴邊戛然而止,原先因氣氛烘托的情緒瞬間消散,其原因便是腦海中浮現的前女友,以及那位總是騷擾著自己的吳姓鄰居。
在謝自逸心底,讓人失望似乎已經成了自己擅長的特技了,越是親近的人越明顯,那雙揮之不去的眼神,不論是母親亦或是前女友,謝自逸總能在他們空洞的雙眼中,印照出自己內心的醜惡。
現在的謝自逸看不清楚徐雅欣的臉,所以他很害怕,況且自己對徐雅欣的情感就連謝自逸本人都搞不清楚,究竟是喜歡還是責任。
「我就是───比較直接而已,人跑了當然要追不是嗎?」
因為看不清楚,所以自然也沒看出徐雅欣失落的表情。既然看不清楚,那不如就一直保持這樣的模糊,處在誰也不會真正受傷的界線內,互相裝傻。
「但是之後在學校還是會碰面吧,況且你們還是同班的,那樣會很尷尬吧」
「到時候再說吧,反正我現在說什麼他應該都不會信,追上去也只會被狠狠地推開而已...」
「他是那種人?」
「他應該不是,但我怕他是」
§
起初,謝自逸並不會去擔心這種問題,關於徐雅欣身邊的人,除了那群原本和她裝作是朋友的女生們。謝自逸總是自我為中心的活著、想著、做著以及等待著。
日復一日的下墜感讓他即使與人交往,也總會建起一面牆。即使建起了牆,卻還是會去裝飾它,讓面對牆壁的人認為這就是名為謝自逸的『精彩』,是謝自逸的全部。
「但那並不是全部,是一種心病,而心病是永遠都無法痊癒的創傷」
曾經擔任過謝家司機的楊凱旋,此時正坐在監獄的探望室內,而他所會談的對象,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儘管滄桑,卻依舊淡定自若。
「依我看,你說的那位姓謝的小朋友,他很快就能找到自救的方法了」
穿著囚服的男人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的眼神中充滿著感動。反觀楊凱旋,他混濁的眼睛內,只有操勞與磨損。
楊凱旋問。
「即使素未謀面,石老師仍然能將對方分析的很透徹呢,有什麼訣竅嗎?」
「我?───老師我以前好歹也是做心輔的,對於如何幫助學生脫離苦海,當然是經驗豐富啊」
看著眼前的男人,楊凱旋就像是在一個寂靜的夜裡,孤身站在向外延伸的防波堤上,面對著一片漆黑的汪洋。那是種接受死亡的安定,是與死亡相伴的人,或是某種似人的生物,他與花義君是類似的,都是人類社會的癌細胞。
都是自身為患,卻自詡為醫的異類。
「能夠調查出的資料為兩千四百六十一名學生,實際數量無法推估的教唆自殺犯,僅是靠一張嘴就讓這麼多心智尚未成熟的人自殺,然後您告訴我這叫做脫離苦海嗎?」
「─────」
石老師的嘴角下垂,表情擔憂。
「───活著,開心嗎?」
「─────」
「你,全身上下都是傷,我看的出來,哪怕是隔著防彈玻璃也感受的到你」
「我已經過了追求開心的年紀了,老師」
「之所以你會如此在意那位謝小弟,是因為你從他身上看見了你的影子,凱翔───」
「我已經改名叫凱旋好多年了,請您別故意口誤」
「是你自己說哪怕是苟活也要繼續下去,直到找到意義,但這幾年來我看到了什麼?嗯?我只看到了一個,逐漸活成花君模樣的傷患,楊凱翔,你到底要自我陶醉到什麼時候?」
「夠了!!!!」
楊凱翔憤怒的將拳頭砸在玻璃上,此舉讓一旁的獄警瞬間進入警戒狀態。
而玻璃的另一邊,還是那位淡定自若的老師。
「看來,這次也是沒能給出答案就要結束了嗎?」老師嘆氣道。
恢復冷靜的楊凱旋深吸一口氣。
「───您的題目,向來都沒有標準答案不是嗎?」
「是啊,人生就是這樣,只要活著就會不斷的被給予新的難題,卻永遠沒有正解」
「這次呢?」
「真的急著要離開了啊?好吧,凱旋同學,請問───」
夜晚的沙灘上,楊凱旋的鞋子裡滿是溼沙,片片海浪拍打著,濺起的水花凌亂的撒在他的大衣上。
「─────」
遠處唯一的光源,是車子的頭燈。
翻開手掌大小的筆記本,此前已記下數條事項,而在這光線不足的夜下,他再度添上一筆。
『───自殺者,自私嗎?』
「謝───自逸───是嗎?」
海風吹動著浸濕的衣襬,即使現在點起香菸,也蓋不過撲鼻的海鹹味。
「這次的暴風眼,是你啊───」
不遠處的黑色轎車旁,身披長髮的人影不耐煩的喊著。
「你是要自言自語多久,還是忽然想跳海了?」
楊凱旋不予理會,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渾身散發著煩躁感的人影踱步接近,他在楊凱旋背後停下了腳步。
涼鞋與腳底板的夾縫間一下子就積滿了沙子,他抱怨著楊凱旋挑的地點,一邊抖出鞋裡的海沙。
「你到底想怎樣,大半夜的叫我出來就為了吹海風?」
「─────」
「我知道你今天去見過石製金了,那又如何?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到現在還在給你出題嗎?」
厚雲給月移了位置,海面印出天空的倒影。這處黑灘一下子明亮了許多。
「花君」
「怎樣?」
「自殺,究竟是什麼樣的念頭去驅使的呢?」
「...你是笨蛋嗎?居然問我?」
「───你說的對,我今天太累了,當我沒說吧」
左胸前的口袋內,手機傳出了訊息的震動。
楊凱旋看著訊息,嘴角下意識的抖了一下。
「我真的會被你氣死,你再不做點什麼或說點別的我就要自己走了」
「啊...再等我一分鐘」
手機上顯示的訊息來自於一位女性。
訊息:
『凱翔,你已經三天沒回家了,我很擔心你,能不能發條訊息告訴我你沒事?』23:22
『如果你要回來的話,冰箱有留晚餐,如果可以的話能給個訊息嗎?真的很擔心你』23:28
『凱翔?』23:40
『是我哪裡又惹你不開心了嗎?對不起...你都不回訊息我很害怕,已讀了能不能隨便回句話,拜託你了...』00:10
『"對方已收回訊息"』00:11
『我等你回家』00:57
光是從旁邊看著楊凱旋的微表情,花義君便足以得知他在看誰的訊息。
「回去吧,是娠文對吧?你們到現在還有聯絡的話,這麼多年也應該釋懷了吧?」
「說的容易,但從你口中說出這句話完全沒有說服力」
「─────」
「帶我去找帶頭欺負徐雅欣的那個女流氓她男友,我知道你有辦法聯繫上他」
「我不會帶你去見他的,絕對不可能」
「我必須當面跟他說清楚,否則沒完沒了」
「什麼沒完沒了?」
事實上,自從徐雅欣被恐嚇的那天起,謝自逸便委託楊凱旋擔任保鑣,負責保護徐雅欣從放學到回家的這段時間。
然而這看似短暫的任務,卻延續至今。
「那些傢伙,一個又一個的冒出來,甚至在得知我的存在後,開始準備起了凶器。起初只是刀具,到後來連瓦斯槍都出現了───每個都是未成年的學生,他們背後肯定有很大的勢力在支撐他們做這些違法的行徑」
注意到花義君似乎有什麼異樣,楊凱旋轉頭一看,只見他一臉詫異的看著自己。
花義君用非常鄙視的眼神盯著自己。
「所以我說,和我講這些廢話,你認為能得到什麼?」
花義君左臉頰上的劃傷並沒有隨著時間而癒合,甚至在這時候滲出了黑血。
「別告訴我這麼多年,你只學會了乞討,靠著他人的施捨來完成事情是嗎?」
「說話還真是不留情面,雖然我並不意外就是了」
「練了一身的肌肉,整個人跟一台坦克似的,然後呢?連保護一個女孩子都覺得辛苦,所以想抄捷徑嗎?」
「─────」
「那看來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啊,廢物終究是廢物,楊凱翔,人,是不會變的,面對現實然後承認吧,打從你想從我這裡得到幫助的一刻,你就等於是認同了我說的話,楊凱翔,不論是現在還是過去,你都保護不了任何人。───所以當年才會害的娠文爬上別人的床尋求安慰,你這個───懦夫───」
這一拳頭,究竟蘊含了多少情緒。
那扎實地打在花義君臉上的右拳,那清晰可見的碎裂聲,以及怦然倒地濺起的水花。
管他什麼劃傷,現在的花義君臉上全是血,多半是鼻血。掉落的門牙與腳邊的貝殼混在了一塊,僅僅一個浪便使其失去蹤影。
「───全身都溼透了啊該死的」
儘管是側倒在海邊,那溼透的身姿依舊比女人還撫媚。
「生氣就輸了啊笨蛋,生氣就輸了啊...」
花義君搖晃著爬起,從白色的裙襬中擰出一大把的海水,就好似髒抹布。
楊凱旋看著幾乎毀容的花義君,即便看著狼狽,也看不出狼狽。平靜的宛如死水。
「只要不讓"遊戲"開始,就沒有輸贏,切記,然後,拚死去完成它」
「抱歉」
「為什麼?因為打了我嗎?───別道歉了笨蛋,丟掉沒意義的情緒吧,就像風箏一樣,只保留需要的部份,捨棄多餘的重量,這樣才能飛得更高,更遠」
「終有一日,你我,將在終點相遇,到時,不論是感謝還是虧欠,到時...再說也不遲」
『所以你要前往何處?你的方向是東南西北哪個方位?我應該繼續走我的路嗎?到時的最終答案,最後的目的地與你一樣嗎?你真的會等我嗎?在我不斷地走錯路之後,你依舊會遵守約定,守在終點,用最溫暖的擁抱接住我殘破不堪的身體嗎?』
夢境中,那女人的背影充滿著堪憂。
夢境中,不論是我還是你都站在這裡,看著不遠卻也勾不著的那個女人的背影。而我們也替她擔心。
腳下是水,彎下腰看著印出的輪廓。
你看到的───是兇手,別抬頭!!!!
否則你將會看見,不再需要雙腳的她,用一綑粗繩將自己與天空作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