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8|閱讀時間 ‧ 約 45 分鐘

洛式短篇小說-《葬花菩薩》

又開始了,手指不由自主的蠕動著,一圈一圈的紋路用極其噁心的模樣出現在上面,就像是被寄生蟲感染的蝸牛眼睛一樣,不管哪一次看都讓人無法接受,我選擇握緊了手,用力的握出血來、滴在地上。


※   ※   ※


  似乎從一場惡夢中醒了過來,四周是一片被暴雨弄了凌亂的林間,天空還是一片無邊無際、看不出光影濃淡的灰。我試著走回原先的入口,看見的是崩落的土石硬生生的擋在了既定的道路。為什麼要來到這個地方 ? 自己開始想這個問題,可就要在記憶的海中挖掘到理由時,強烈的頭痛跟背脊上寒冷的感覺傳達了過來。總感覺醒來的時候就被一股無以名狀的視線盯看著,阻止我繼續深究。


  再這樣下去天就要黑了,畢竟沒有信心在夜晚的森林裡過夜,我決定往其他的入口前進,希望在過程中可以找到真相,興許能找到一些讓我得以從荒野回歸文明的契機。


  這片山林是在亞細亞東南一座島國的南部深山,到了一定的季節會持續的下出規模不一的雨,老一輩常跟我們說不要隨便進去雨後的山,聽到奇怪的轟鳴聲就要盡速離開。我不常看天氣預報,但基本的地理常識還是有的,天空原本飄飛的幾滴細雨重新成為了不久前才傾倒大地的流瀑,我加速往前邁進,卻看見了幾棵倒落的樹把道路的另一側擋了起來。


  自己並沒有可以搬動樹幹的力量,也沒有穿越堆疊樹幹中空隙的自信。被土石堵塞的隧道、樹幹擋住的道路,還有越發明顯使我不禁顫抖的視線,一步一步地把自己的情緒帶往不安與驚懼。眼看雨越下越大沒有停下的意思,至少要找到一個可以暫避風雨的地方,帶著這樣的想法,我離開了山間的主要道路,轉而向樹林間的低處走去,或許那邊可以找到些什麼。


  腦中,一個奇怪的聲音隱約著要我前進,那是一種很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要我持續的往前走、往前走,直到前方出現了條小型的河流,因為降雨而變得湍急。深厚的視線隨著往林間深處走去的同時越發強烈,有時甚至覺得那未知的窺視者已經趕上了我、爬上我的身軀在我頸後吸吐冰冷口息,每一口吹來讓腦內的聲音開始加大並重複同一個字眼。


  「人之子啊。向前、向前,你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這句話蘊含著令人信服與陶醉的魔力,夜裡燈花中蜜那樣吸引著蟲蚋般的我,連鞋子都沒有脫下就直接走進了河中,一步一步的踏著河中露出的石稜過去。對岸、沒錯,只要再一點距離就到了,上岸後一定能找到離開的出口,重新回到我應屬的一方天地。


  撲通。


  鏡花水月的幻在下一秒被濺起的水音打至破碎,被泥水嗆痛的口鼻撕裂了夢。並不是踩空或滑倒,有人從背後推了一把。在掙扎之中我怒視著那個一直在我背後窮追不捨的身影,攀繞我背脊上呼吸冰冷的身影。一個早就熟悉萬分,使我從怒意轉變為訝異最後瀕臨瘋狂邊緣的臉孔。


  毫無血色而蒼白的臉龐上深邃無際的眼,那是一臉像是將要死去的我自己。


※   ※   ※


  夢是基於現實的相反面跟潛意識的組合,所以通常有著荒誕不正常的呈現方式。如此說法下這個夢對我來說大概已經進入了未知的程度,用清醒夢的模式去敘述這份起源於疑惑的恐懼。奇怪的聲音再次響起,而這一次比起先前有著更明顯的要求,傳到了昏死過去的我的腦內。


「請跟著水晶蘭走吧,人之子。」


  泥水的生臭還在口中蔓延,四周聽見的依舊是冷雨打在枝葉的聲音,陣陣襲來的山風夾帶著鳥鳴,倒在河岸邊咳了一陣子才站起來的我望向風的去處,地上出現的正是一朵一朵的水晶蘭。雖然在這種海拔高度都可能分布,但實際上幾乎不可能存在這麼大的群落,成群的白一路綿延,指引出一條隱蔽的路。我曾聽過一種說法,水晶蘭是花朵中的異類,仰賴菌絲而活;因為這種特性也被稱為幽靈之花、是屬於亡者的花。


  走著走著,水晶蘭團帶領的路已經到了盡頭,出現的是一路往上看不見盡頭的樓梯,霧雨飄散在冰冷的石階上,有那麼一瞬間彷彿看見了幾道人影向前走去。再去凝視的話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一開始便不存在這個世界的感覺。


  不該隨便走入山中莫名出現的樓梯,否則人會被神隱。這是屬於都市鄉野間的怪談,在人與人之間的傳達增加了真實性。我試著無視那些人們口中的傳說,開始往上端一片朦朧走去,深信那裏一定有什麼存在。果不其然。


  我敢說那是我見過最怪異的廟,一棵活生生的大樹佇立在被樹林圍繞的一塊空地,某種不可見的結界把這些樹排成了有規律的圓。那棵大樹灰白色而粗壯扭曲的樹根灌入地表,中間是一間小小的、類似於有應公廟卻稍微不同的小房,樹根的凹陷處直接當成了香爐,幾根未點燃的香插在上方,等待著完成使命。


  這自然和民俗文化的詭麗結合還不是讓我驚嘆的地方,而是小廟內那尊珍珠色的菩薩像,靜靜地坐在鮮紅色的蓮座上,雙手結成了花印。葉綠色的布半掩神像的臉卻從未減輕時刻散發過來的柔和氣息,清雅的花香讓我放下了焦慮和警戒,湊近點看,樹根旁有著幾塊石碑,其中一塊吸引了我的注意。


  『此廟供奉葬花菩薩』


  幾個略大的字,下面寫著:葬香為引、焚花為歌,是信我徒,萬願同歸。的簡短字句,還不及思考就聽見了來自玉像那方傳來的呼喚。


  「大姊姊!可以過來跟我說話嗎?我好無聊啊。」


  跟引導我的聲音不一樣,像是小孩的口音。畢竟好歹也是一間廟,總不會是什麼心懷惡意的山魅吧!我深吸一口氣、走至神像前,不到60公分高的小房就跟芭比娃娃房子一樣,得彎腰才能仔細檢查。


  「不是那裡,我在這裡噢,大姊姊。終於見到你了。」


  小孩的聲音並非來自佛像本身,而是下方臃腫扭曲的樹根下,一顆不起眼的小卵石,靠著它自己些微晃動才注意到。我把它撿起來,小小石子似是清楚我來這裡的目的,開始跟我說起話來。


  「我叫做小烏,大姊姊你的名字是什麼?」

  「貞蒔小烏你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這裡有廟?我該怎麼出去這裡…」

  「停停停,我知道大姊姊有很多疑惑,可是小烏只是顆石頭。當然不會知道。」

  「那該怎麼辦 ?」

  「菩薩知道噢,只是祂不會跟信徒以外的人說話…」


  圓滾滾的石子從手心慢慢的往指尖靠近,有意無意地朝著樹洞中的葬花菩薩像,接著就沉默了下來。聽見小烏口中的菩薩是唯一能讓我離開這片山區的線索,我開始急躁的對手中的卵石呼叫甚至搖動了起來,過了幾分鐘小烏才突然吐出一句話。


  「……菩薩說可以實現大姊姊的願望,只要當信徒祂就會幫忙。如果大姊姊要跟山裡的大家一樣成為信徒的話,要完成幾件事情才可以噢 !」

  「等等,山裡的大家都信仰葬花菩薩 ?」

  「對啊,這片土地的花草樹木,就連土石都是信徒;就跟土地公伯伯一樣。可是菩薩不喜歡被當成土地公伯伯。」

  「那我需要完成哪幾件事 ?」

  「看看菩薩的手。」


  我重新抬起頭,原本空空如也的菩薩像手中出現了一塊不像是人類工匠能做出的玉石花,質地看起來會很重,沒想到拿在手中跟小烏差不多。湊近鼻子可以聞到隱約散發在這個空間,讓人安定心神甚至愉悅的花香氣。


  吸入香氣的那幾秒後,一側原本茂密的樹就跟自動門一樣開至兩側,正在我開始懷疑手上的石花到底是什麼的時候,耳畔傳來小烏的催促。


  「那就是通往第一件任務的方向噢。貞蒔姊姊你快過去吧,我們會在這裡等你回來。」

  「小烏你不跟著我去嗎 ?」

  「我只是一顆石頭而已,沒有辦法幫大姊姊的忙呢。」


  跟小烏打完招呼後,我轉身往樹林間的空隙走去。說來奇怪,從我走出那神廟周遭的樹林後,原本的濕冷和孤寂感重新回到了身上,帶水氣的泥土和草葉味取代了花朵的清香;這讓我不時拿起那朵玉石花細細嗅聞。走著走著終於看見了路的盡頭。


  「…只是大姊姊,要是霧跟夜交錯的時候沒能做到,你可能就回不去了…」


※   ※   ※


  一片比起先前更小的空曠處,上面鋪滿細小的松柏枝葉,環繞著中間一座像是日本電影《七夜怪談》中會有女鬼爬出來的老式水井,一旁的木牌寫著: 其一.伏罪。請進入井中,認清自身罪愆,因為那是未來汝必經之路 的字樣。


  實際上,我無法想起自己在來山里前做了些什麼,而現在要我莫名其妙的認莫須有之罪,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是為了找到離開這片樹之海的方法我必須一試,於是我脫下鞋襪爬到了井邊,那井中黑漆漆的一片與上頭灰白色的天空一樣,好似看不見底。我鼓起勇氣跳了進去。


  好痛。


  人類真的能活著進入黑洞,會是這種毫無空間感的樣子嗎 ? 我不確定,至少黑洞的盡頭不會是讓我一屁股落在石造地板上。我試著想站起身來緩解下半身受到衝擊後的疼痛,原先才打算逃出森林,沒想到方法之一是被關進大牢裡,某方面來說挺諷刺的。


  稍微推動牢房的門,並沒有鎖上,於是我確認了附近沒有人過來後走出了牢中。說來奇怪,在這安靜的地下連一滴水滴在地上都聽的分明,可是就是沒有屬於生物的聲音。


  我爬上樓梯到了迴廊中。看見的是傳統的中式建築,除了白灰色不似人間才有的的燈火外,連同地板全部都是黑色的。突然間前方出現了一些身影;那些人影全身穿著黑衣、高大的身軀沒入上方的黑暗看不見臉孔,機械式地四處移動。


一時間找不到通過的方法,所以我回到了一開始的牢房,試著搜找裡面可能存在的線索。經過一番查找後,終於在一塊鬆動的磚石後發現了一張紙條,寫著: 無間生魂,凡遇鬼差,勿四目相對。取手中非命之命,能驅散之。


  要說起手中唯一的東西,大概就是這朵玉石花了。當我快步走回那些充滿鬼差的室內,重新拿起了那朵花,低著頭朝著唯一的方向走去。我可以聽見那些奇怪的聲音,細小的哀號,更像充滿嫌棄的咋舌。但我不敢理會,漸漸的加快腳步並極盡全力地壓低聲響,走到了重重廊道的盡頭。


  在那裡,一塊巨大的匾額題著「十方閻羅旨」五字,高高懸在上頭,恍惚間甚至覺得那就是閻王本身,正死死地盯著自己叫我俯首認罪。在匾額下面有三扇石門,從左至右是嗔怒、殺生、不實,其中嗔怒與殺生門被樹藤緊緊卡住了,剩下的是名為不實的門。


  不實? 這一點我毫無印象。彷彿從森林中醒來的那一刻,在此之前的人生經歷被一層濃霧深鎖著,讓我不得憶起半分。眼見時間正一分一秒的流逝,我用力推開了沉重的石造大門,一間寬廣的房間,就像是戲裡審判犯人的廳堂。


  兩側並沒有神色嚴肅手持杖笏的陰差鬼使,取而代之的是繪有全身人像的長卷掛在兩側,巨大的水晶蘭取代了五官,說有多詭異就多詭異。


  我踏上台階走近了判官的桌子,上面覆蓋了枯掉的草藤跟一層厚厚的灰,驚堂木已然腐朽多時,唯一一個格格不入的東西是被稱為夾指的刑具,據說古代在逼供的時候會把人的手指放入後絞緊,藉此讓人認罪。只有這個東西像是被時刻保養,一塵不染的躺在桌上。


  「升——堂——」宏亮的聲音打破詭譎的寧靜,宛若風暴來臨前的號角。

  「威——武——」兩旁的畫開始飄動,無形間散發著壓迫氣息。


  在我把手伸向夾指的同時,整個大殿發出了開審的呼聲。眼見情況不對的我衝下台階要往門外出去時,那些在外徘徊的鬼差們走了進來,正巧與我四目相對,所幸我把玉石花舉起才沒有被祂們攻擊。鬼差們察覺我手中拿著的夾指,發出可怖的尖嘯追了過來。


貞蒔大姊姊,快點 ! 去牢房那邊 !」

 「小烏 !?」小孩子的聲音直接出現在腦中,指引出了方向。

 「到了! 快點開門! 我要離開這裡啊,小烏!」


聽見我的呼喊後小烏卻沒有反應,即便呼喚多次都沒有用。遠處,那些亡魂越來越靠近了,白灰色的燈火正在逼近這間牢房。


  「罪人…領受罪證的時刻以至…」

  「什麼……! 你是 ?」有個人躲在這裡,突然的出現在這裡 !


  在木板下蜷曲雙腳的身影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直接插進了夾指,然後用力一夾,把我的手指全數夾斷,鮮血跟斷指一併落在地上。劇烈的疼痛讓我流出眼淚,發出了咒罵聲。


  「啊啊啊,開什麼玩笑,混帳東西啊——」


  鬼差們似乎聽見了我的慘叫,從廊道中全部往地牢的方向加速衝了過來,在這危急的時刻,更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有某種奇怪的東西正在從手指的斷裂出跑出來,那些東西就像是彩色的蠕蟲,一扭一扭的鑽出,再一次襲來的疼痛感使我悲鳴。


  「咚!」接著我的右腿又遭一腳踢中,整個人失去平衡往後倒去。


  在慌亂間沒察覺到地上的血泊變成了不規則的通道,被絆倒的我就這樣跌了進去。我看見夾斷我手指的隱蔽者,是另外一個有著我面孔的人! 是把我推入水中、屍體一般臉孔的另外一個自己,此時發出的笑使我不寒而慄。


  視野變黑前的最後一眼是朝著那笑臉伸出的手上,那些一脹一縮的手指。


  「…姊姊、大姊姊,你快點醒來 !」


  聽見小烏的聲音,我重新坐起身子,不知不覺又回到了樹廟的周圍,天色似乎變得亮了一些,據說一天陽光最強烈的狀態不是正午,應該是午後 ? 顧著推斷時間讓我暫時忘記剛才發生的事情,得跟小烏確認才行。手的事情也是。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卻發現原本被盡數掐斷的手指好好地回到手上,不是蠕蟲的模樣。應該死死卡著的夾指卻無影無蹤,我翻了翻口袋僅拿到碎成小塊的玉石花朵,不久前失去了香味。


  「貞蒔姊姊,看起來你已經拿到罪證了,好棒噢!」

  「小烏,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 另外一個我,還有那些鬼跟我的手指是 ?」我直接把眼前的石頭拎了起來,直問道。

  「小烏不知道噢。」卵石晃動了兩下,提出否定答案。

  「那葬花菩薩跟你說了什麼 ?」

  「簡單來說,反正不管是誰死掉都會去接受審判啦,這一點你也清楚吧大姊姊。」


  無法否認,只是沒想到連科學都無法證實的死後世界就以這種形式驗明了,小烏無視我的沉默,繼續自顧自地說話。


「現在趕快去完成第二件事情吧,貞蒔姊姊可不想繼續被困在這裡吧 ? 只要往下面走,直直的不要轉彎,去拿提示裡的東西就可以了噢。」


  小烏挪動了一點點,朝那方向望去是自己聽見聲音而走上來的階梯。


  「好…對了,這個碎開了。能重新做一個嗎 ?」

  「菩薩說因為你已經用過很多次,之後就可以不用了。沿著階梯灑下去就好。」

  「結果這到底是什麼 ?」


  小烏沒有任何回應,不知是有意迴避還是其實它也不知道。我往階梯的下方走去,一邊走下一邊灑著石粉,往有水晶蘭的地方走去。


※   ※   ※


  「天氣預報,近日在中南部區域…急降雨…山區…。」


  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電視的聲音。在往下行走的過程中,起初以為是錯覺,走到中途察覺到樓梯正在以肉眼不可視的距離慢慢變窄。原本六公尺寬的石梯現在只有四公尺,隨著步伐還在慢慢縮減,盡頭不再是之前看過的小路,是一扇突兀的木門。

  木門半掩著,散發著不詳的氣息,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那是一間民宅的廁所,地板上有點濕帶點潮氣,電燈時不時閃動著。在我雙腳踏進那個空間後,一隻隱形的手迅速的拉上了門。那還不是真正吸引我注意的事情,而是在流理台上用口紅寫著「打開抽屜」的字眼。


  比起先前更快遇見的異常使我冷汗直流,拉開流理台的抽屜後發現的是另一張紙條。


  「前往父親的書房,取得書桌抽屜內的東西。除此之外家中的一切物品絕對不能碰觸。」


  比起先前的指令更加明確,這讓我心裡打了個底,緊繃的神經緩和了一點。再三確認紙條的內容無誤後,重新把紙條塞回了抽屜內,以防這東西也在它自身指定的範圍內,大概連門都要做到一開一合回到原本的狀態才可以,而且要足夠迅速。

  隱隱約約,這大概是自己本來生活的空間,一打開門就是這樣想的,書房玄關臥室飯廳都如此熟悉。我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卻看見了飯桌有三個不該出現在這的物品。三個跟成人一樣大的藤蔓人形,模仿著原本屋主一家的生活姿態坐在那邊、一動不動。


  書房的門不需要鑰匙就打開了,父親是個嚴肅的人,不過也對這種小地方很不在意。毫無疑問的,我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的復甦。進入書房內,裡面一塵不染,可以看出被時刻打理的樣子,木製的書桌就在窗戶的下方,右側的牆上的書架放著難懂的書和雜物。


  拉開書桌,裡面的東西讓我驚呼了一聲;一把比菜刀還略長一點的刀具,上面還沾著鮮紅色的血漬,似乎不久前才接觸過它的受害者。看著這東西,我的頭開始發痛,像是要炸開一樣使我跪在地上哀號,我彷彿看見了一個人被刀子刺入腹部和一雙染血的手,還有一句:


「姊姊,求求你。一切都來的及…」


  就當我還分不清狀況的時候,一個東西被誰扔了下來。一張被撕開的全家照。我看見疑似是小時候的我跟父母,而我旁邊有著一隻小小的手,但我卻想不起來那是誰。


「大姊姊,絕對不可以碰那個! 快放手!」

小烏 ? 怎麼…啊!」


我的手指在吸收這張照片! 就像海綿丟入水中以驚人的速度被吸收! 手指像是毛蟲那樣扭動,無以形容的疼痛讓我一度想拿刀砍下手指。但讓情勢雪上加霜的是房門外桌椅被推動的聲音。


  我必須立刻出去 !


  我急忙衝出書房,連門都沒關上就看見原本坐著的藤人像朝我衝了過來。我試著無視手指的異狀握緊刀子,躲過他們的撲抓朝廁所衝去。藤人發出並非人類能發音的聲音,混亂的嘶吼間聽見了人的話語。


  「為甚麼要辜負我們 ?」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

  「你不相信菩薩,就跟你不相信我們一樣。」


  我沒有理會它們,把廁所的門踢開後看見已經出現的出口,在被抓住前躍了進去。轉眼間我又回到了小廟。天空在這時依舊陰雨綿綿,帶有晚霞將現的淡淡橙紅,時間的流動已經到了下午,必須去詢問第三件任務的內容才行。


「嗚啊啊啊,貞蒔姊姊救救我——」石頭砸到地面碎開的聲音打斷了童稚的慘叫。


小烏!」

「看來你違反規定,任務失敗。永遠回不去了,呵呵…」

「是你把照片扔下來的 ?」

「如果我說是呢 ? 在我看來你聽見了自己的心聲,可喜可賀。」


永遠無法離開,這份「我本可以」的失落感將我擊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我雙腿發軟、臉色慘白的跪在了地上,劇烈的換氣讓喉嚨有如灼燒。


「人之子,接下來會是你離開這裡的最後一次機會,在夜晚來臨前將這個邪物放逐。」


  腦中出現了葬花菩薩的聲音,就跟先前一樣。銀白的蜘蛛絲從地獄的空中降落,給絕境之人爬出去的希望。眼前的另外一個自己似乎察覺這點,開始往階梯下方跑去。而我握緊刀子朝這霧雨飄散的林中緊追在後。

  走過白色植物鋪成的路,像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使我以為追上對方時卻只看到轉眼即逝的背影。樹林間光影交錯,奔跑間耳畔傳來許多聲音侵蝕神識,好像有很多人,包括自己。


「你覺得自己背叛了期待,甚至不相信別人,所以才害死了他…」

「姊姊…一切都還來的及…拜託你。」

貞蒔,有話好好說… 把刀子給媽媽,好嗎?」

「大姊姊,為什麼小烏會被摔碎…是不是大姊姊害的…」

「人之子,她就在前方,殺掉她,殺掉那個非我信徒的你,快!」

「全都閉嘴 ! 都給我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啊——!」


  雨又一次的淋洗著萬物,宣告著追逐即將到達終點,穿過了一片又一片的樹林,雙足早已沾滿泥濘,持刀的手不敢放下。出現在足跡盡頭的是最初的起點,也就是我一開始醒來的山壁。不知是對方有意引導,還是真的走投無路。太陽距離地平線只剩一點距離了,眼前的另一個我冷冷說道:


「你無法逃離命運,特別是妳自己一手造成的。」

「住口!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就能離開。小烏也不會死 !」


  我把手中的刀往她的頸部砍去,卻被對方用手抓住了,少許黑色血液從她的手中流出。


  「還不清楚嗎 ? 那已經不可能了,你早就想起來到這裡的原因了吧。還想繼續欺騙自己嗎 ? 邵貞蒔 !」

  「閉嘴 ! 那只是個意外 !給我去死 !」


  句句扎心的字句,用自己的臉、自己的口吻訴說,翻攪著自己的記憶深處,那最汙穢不堪的記憶。沒錯,自己的確殺死了某個人之後來到這座山林裡面,這才是真相。

  橙紅的天越發黯淡,霧氣的簾厚重而緩慢,就在太陽被大地吞噬的一瞬闔上前,我把刀子捅進了眼前自己的腹部。


  「你曾以為那就是…未來,卻放不下過去。看看…後面…」


  說完這句話之後,另外一個我在夜晚的森林裡永遠的沉默了。

  人確實是倒了,倒在了原本自己醒來的位置,半睜著眼靠著山壁。那是處在彌留之際,沒有外傷、消瘦乾枯的自己,插在身上的刀子像是從不存在。我發出崩潰的尖叫,並不是因為跟建陀多一樣,抓著斷裂的蛛絲墜回地獄那般絕望悔恨,而是回想起一切造成的心靈崩壞。


  身後,風聲、樹葉碎裂聲傳來,突然出現在我身後的樹廟,上面的葬花菩薩像此刻正在微笑。


  「你到底還希望我做什麼 ? 要我做什麼你才滿意 ?」


  我扯下祂半掩著臉的布,那是我一開始就該注意到,而且比誰都清楚萬分的面孔。珍珠色的佛像握住了我蟲一般扭曲蠕動的手掌,頓時小烏、另一個我、菩薩的聲音同時合而為一,對我說了一句話。


  用那張因為阻止我自殺卻意外被我手中的刀殺死的,弟弟的臉。


「歡迎回家,姊姊。」



《葬花菩薩》,完。



(本作品已投稿於謊言之誠徵文活動)





在下月塵鋒

筆名陽爻.解懸(玄)子,非常感謝您閱讀本作品《葬花菩薩》。

本作品共有兩種解讀方式,意思是兩種不同形式的欺騙。


首先提到主要發生的事情,主角邵貞蒔是一名24歲的女性,在自殺未遂並意外殺害自己親弟的情況下逃進了嘉義地區的山地。最後她的遭遇根據前提的不同,故事內容的象徵和寓意會有不一致的解讀。


在第一種解讀方式,她遇見了植物型的邪神,為1935年由克拉克·阿什頓·史密斯所著的同名小說《烏素姆》的主要邪神,後來又由拉姆齊·坎貝爾引入克蘇魯神話。

根據小說中的描述,烏素姆也被稱為「拉沃莫斯的沉睡者」「火星之神」。能產生一種致幻芬芳,將受害者變成她的奴隸。陷入幻覺的人會把她認知為 :


「一株巨大的植物,上半身是一個小精靈似的形體,連接在枝幹頂部的一朵朱紅色杯形花朵中,下半身形似巨樹,長有許多蒼白膿腫的根」


烏素姆產生一種芳香的催眠藥劑。如果一個人吸入了這種香味,他就會體驗到極好的、伊甸園般花園的生動幻覺,這個場景將使他或她心中充滿難以言喻的狂喜與興奮。然而個人把這種控制削減到強制的鎮靜、迷幻效果而已。

一種類似的致幻劑是來自這個舊日支配者的家園裡一種奇異的化石花朵,在本作則是邵貞蒔不斷嗅聞過的玉石花朵。

過程中遇到的事情都是基於這種氣體造成的幻覺。烏素姆有能力將其感知擴展到覆蓋任意大小的空間或時間,看到和聽到一切。也可以與半徑一英里內的任何人心靈交流。據描述,烏素姆的聲音非常甜美而洪亮,這掩蓋了它的真實本質,這也是為甚麼祂能指引主角的原因。


小烏在此解讀會是烏素姆的偽裝,它的概念參考了魔法少女小圓的QB,無害外表卻有著接近恐懼本身的內在。

臺灣古早一來就有山中陰廟的傳說,而葬花菩薩就是將這兩者結合而成,也就是近年來臺灣克蘇魯文化所推崇的本土化,將原本龐大的體系變成臺灣人再熟悉不過的內容,這第一個解讀則隱晦的塞入了大量的神話怪誕色彩。


這個解讀是屬於「外在的」、「充滿惡意」的欺騙。




接著提到第二種解釋,邵貞蒔並沒有遇到邪神,反而出現了解離性精神疾病的症狀。


當人在面對受到龐大的社會心理壓力、傷害時,又或是經歷重大打擊後,病患為了逃離可怕的現實或擺脫不愉快的思想所啟動的心理防衛機制,透過個人意識、認同或是行為協調的短暫性改變來迴避傷害,以免使自己情緒崩潰或是身心受創。


她對於自我價值的懷疑、對原生家庭的愧疚與不信賴感導致了這件事情的發生,這一點可以從藤人的話裡聽出來,那是她心裡世界歸咎出來的結果,更是她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最後導致了她的自殺舉動,進而讓試著阻止自己的弟弟不幸身亡。


在這個解讀下,相較於前者這些都是她彌留之際的幻想。水晶花以及閻羅殿則側面描寫了「未來」的她將會這片山林裡的亡者,作為罪人的她手指上沾染的罪過會一直存在。至於被撕半的家庭照本身則是代表「過去」的體現;她放不下過去,因為那種事情絕不可能。


小烏出現在這裡的角色是為「自我」,菩薩像則代表「超我」,一但超我及本我失去自我的協調,將會對人格造成嚴重的影響。


另一個自己在這個解讀下代表著理性,在自我欺騙的幻覺中一步一步的想起來龍去脈,最後重新找回自己、找回「真實」,在最後試著為自己實現「超我」。這個層面是充滿悲劇色彩的,但本人試著貼近了人類心理跟生活周遭這些有血有肉、會煩惱的人們。


這個解讀是屬於「源於自己」「善意」「無可奈何」的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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