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7/03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釀書摘】|《髒東西》:男人誕生後

《獨臂刀》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獨臂刀》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本文摘錄自《髒東西》
作者/陳栢青,寶瓶文化

那個夏天的尾聲,我要去搶劫愛雲芬芝。

愛雲芬芝第一站總是新大陸,接著是豪華,再來是白宮。那麼多電影院都在等,其實全台也就三支拷貝輪著放。基本上一定要三支才行,一支六盤總共十九個鐵盤。現代盤絲洞是由塗著鹵化銀晶體的明膠乳劑構成,卡進放映機上轟隆隆運轉,吐出愛雲芬芝招牌黑色長髮一下占滿大銀幕,她隨手插上一枝鉛筆把頭髮挽起,只為了在幾秒後重新鬆開,瀑布洩洪似,隨著大銀幕裡足足有一層樓高頭髮流淌而下的,還有沿著她洩水波般曲線起伏的身線滑落的蕾絲蓬蓬裙。

下面呢?

下面就沒有了。

喔,那是我那個年代流行的太監笑話。

下面呢?在膠卷浮現換本記號時老道地切換下一台放映機,好讓銀幕裡芬芝手指能滑過背脊無一絲猶豫,胸罩釦子啪啪解開,下一盤膠卷邊緣磁孔正嚴絲密縫對入放映機卡榫,胸罩還沒落地,跑片人早在各家電影院的後門等著接送大明星,加長禮車是腳踏車一輛,在十幾個鐵盤固定腳踏車後座,下一個換本符號浮上之前,腳踏車沿著台北柏油路面猛力踩著踏板往前輸送,銀色輪軸交錯一如電影放映機吞吐膠片正快轉。

想像黑暗的台北天空上,銀幕片名流暢飛旋而出:「我愛芬芝」。

一盤膠卷二十來分鐘。一百二十分鐘共六卷分配得妥妥的。等等,你說六三一十八,這會兒三支拷貝怎麼會有十九個鐵盤?

那你就聽出門道來了。三支拷貝,電檢局看一支,戲院輪映一支拷貝,台北放完還得送桃園,熱騰騰接著高雄台南等接盤,而內行都知道要等的是那一支:片商原始拷貝,現正熱映中那黑暗中可有多少人還等著硬,只有那支拷貝中多出來的一盤,才有真正的下面。

要我說,多數電影院就是個敬事房啊。什麼意思?公公的寶貝兒高高掛在敬事房懸梁的壇子裡。沒卵用。都動過刀的啊。大剪刀滑過去,下面早沒有了。

但愛雲芬芝在那裡,在多出來的那一盤裡,蜜汁大腿,剛剃過冒出小小黑毛頭兒彷彿能聞到酸奶味兒的腋下,還有那浴巾勒得死緊的胸為了下一秒猛力抽開往銀幕上ㄉㄨㄞ的彈起來……全剪出來了,是為了讓我們插進去。

摘自華盛頓總統嘉言錄:「你知道什麼是插片嗎?故事你情我願,順理成章,那是愛情片。可沒有預兆,莫名其妙忽然被插進去的,那就是插片。跟你說啊女人都愛看愛情片,可愛情片裡都沒演到插。男人最愛插片,那時有沒有愛情都沒有差。」

插,都插,插得樸素,插得毫無花巧,插得大言不慚,插得眨眼瞬間畫風突變,毫無徵兆,總是一言不合就插入,情節是前言不對後語,畫面是前凸又要後翹,電影分級制都還沒誕生,電影院裡已經有插片。《英烈千秋》裡有動物奇觀,《獨臂刀》中密藏健康教育課本女體保健。那樣短短幾分鐘,粗暴地插入,乾燥的抽離,短暫的恍神,多有快感,回過神,面前大銀幕上角色正襟危坐,低頭行禮如儀,「你好,請多指教。」暴雨時進入戲院,出得廳來一片亮晃晃乾燥的柏油路面,一切好像從沒發生過,台灣男孩孤獨的性。

新大陸是戲院名,那第一任老闆自然該叫華盛頓來著,新大陸戲院最著名是放插片。靠的便是多出來那一盤。

只要能搶到那一盤就好了。

那個夏天,我計畫去搶劫愛雲芬芝。

只要能搶到那一盤就好了。那個夏天,我計畫去搶劫愛雲芬芝。

《英烈千秋》電影劇照/IMDb

攝影機架好了嗎?欸,現在你才是導演,由你來喊。Action──那我要開始說囉。

思啊想起,說起來那年九月像有冤。濕的天,雲壓地,大好秋天還這麼熱的,整個台北城都是喊冤的學生,他們交頭接耳,大盤帽下頭亮晶晶的眼睛裡有狂熱的火,說什麼,都說冤枉啊,大人。

那種冤。帶著一種共謀。一個人喊冤,好淒涼,一群人喊,此起彼落,就成慶典了。說到電影《冤枉啊,大人》,改編自京劇《蘇三起解》,什麼?你不知道蘇三是誰,哎,你們這代孩子,那樣好看的頭臉,裡頭都裝些什麼了呢?好,用你們課本上最愛教的:「請用一句話講完整部電影」,你就這樣想吧,蘇三起解是一個婦人叫Susan的,上法院打官司的故事。

報紙廣告打得火熱朝天。天寶今日大中華全省隆重獻映。電影文案云:「公堂對簿各說各理,我心如秤不能偏倚」。講得義正詞嚴,演的是公堂之上,但男孩們想看的都是床上。電影好看在哪裡?是銀幕女神邵音音騎木馬啊。犯婦有冤。那種屈打成招,痛的時候,很像在爽。細聽那聲音,細細的鑽,鑽進你每個毛細孔裡,忍不住要把它弄出來。

學校裡那些大哥們在廁所前擠眉弄眼,講起來都眉飛色舞,看他們做手勢,把拇指中指圈起來對著食指套弄,結果換來一陣白眼,「看個鵰,毛長了沒?」

「要不要哥兒教你跑皮?」

皮要怎麼跑?手把手能教得會?秦王繞柱,蛇緩緩褪開濕濕的皮那第一次露出頭張開狹長眼睛的瞬間。因為聽不太懂,所以有幾分怯,忽然懂了,臉一紅,分不出來是羞了,還是受辱了。卻又對那種讓人怯又使人羞的能力極度渴望。看他們話還沒說完先笑作一團。忽然好羨慕,其實只是想加入他們。

我要去看《冤枉啊,大人》。

高中男孩手裡揣著錢幣,熱燙燙又濕糊糊的,像揣著自己的一顆心。一九七六年我的夏天如果拍成電影第一幕,走很遠的路,去沒有認識阿姨叔伯可能進去的戲院,一抬頭,就發現新大陸。

哎,那戲院連海報欄都沒有。猛抬頭,紅紙條上幾個大字貼在鐵捲門門口:「冤枉啊大人」,乍看以為貼春聯,字寫得張牙舞爪,五個字自帶聲音,很有元氣,聽在耳裡都是撲通撲通,其實是自己一拍快過一拍的心跳。是這個了。回神過來,已經站在售票口了。

「看什麼?」

「冤枉啊大人。」

「大點聲。」

「我說,冤─枉─啊。」

「小點聲。還真以為這裡是衙門啊。」

「你有多少?」櫃檯隔一扇塑膠擋板,問的倒不是有多冤,而是帶來有多少錢?

蘇三怎不改名叫趙四呢?趙四招來。照實招來。想想那時我多老實,老實巴焦用手指比了個八。

還差一百整整二十元。

櫃檯沉默了一會兒。那一會兒很長,像公庭之上宣讀判決前戲劇性的拖延。其實誰都知道答案了。

但答案倒出乎我預料。

櫃檯口一鬆,「進去唄。」

老天開眼啦。那時我倒很能體會蘇三的心境。幸能遇大人,蘇三倒應該改名李三。李三往來。禮尚往來。我該怎麼答謝這賣票的呢?

我記得塑膠擋板後那個眼神。或者說,後來無數次回想起那個眼神。連臉都看不清了,奇怪就是那雙眼睛,意味深長,不是那種輕蔑「愣頭青也想學人嘗口腥?」、「誰家小獸拴不住?」,竟還帶著一種打量。或者,其實是種悲憫?

於是我終於看到了。冤枉啊大人。

銀幕女神邵音音成苦情蘇三,夾手指杖腳底,散髮嬌嗔,更讓犯婦騎木馬,騎驢找馬。重點不在驢和馬,在於騎。那裡頭所有的疼都帶著一種奇異的暗示。苦大冤深,她只管冤,我的身體自有一種奇異的漲大。分不出是恐懼還是興奮。

如果是興奮,為何自己那麼軟?如果是恐懼,為什麼我總想知道下面?

所以這《冤枉啊,大人》是情色片還是恐怖片?

很久以後等我當上導演時才領悟,最好的喜劇通常是悲劇。而色情和恐怖最靠近。

但那時的我只想,這樣的電影真的讓人爽嗎?

大銀幕上蘇三最後沉冤得雪,第二天我則報冤像報喪。一到了學校,猛推廁所前哥兒們的胸,「我看穿你們了。」、「這看的都是什麼?」

廁所前那些老大哥們臉色都變了,菸燒到手指都不及吸,誰都一臉困惑,於是那個最資深的誰先開了口,「騙誰啊你這!」

「當你哥啊我沒看過啊。」

菸是一根傳過一根,人來來去去,從三年級二年級甚至問到隔壁校,廁所裡菸氣未散,沒一個看到我說那些情節。

半空顫抖的腿幹兒……

黑暗裡那張觀音一樣的臉忽然被摔碎。非常痛,痛得又有點飄,像在嘆息……

說到底,叫什麼冤枉啊大人。這片名才冤。電影商多聰明,一拍兩套。最初片名就叫《木馬銀鈴》,香港上映時偏改名《官人我要》。台灣上映拷貝則把畫面上那些勁搞搞的都給剪啦。很奇情,到底不逾矩。一聲聲冤枉啊大人喊得多規矩,這會兒電檢局審查員毛再多,那片子裡可是乾乾淨淨,一根毛都沒有。

所以誰更冤枉一些?那些荷爾蒙無處揮發的台北男孩們?好不容易進了戲院,誰知道,蘇三冤啊,但臨刑密密縫,一枝草還一點露呢,她該露的沒一點露。以為唬過了大人,到底讓成人世界唬了。這會兒不是什麼都沒看到嘛?

冤枉啊,大人。但能跟誰訴冤去?

那能怎麼著?不如就讓大夥兒一起冤吧。

那是一個遊戲,看過這部電影的就當是被噱鋃噱海了,卻不認栽。到底要值回票價,那時觀賞的樂趣不在於電影本身,而在於要把那些沒看過的噱去看。學校裡幾個老大哥起了個心眼,他們對彼此眨眼幹拐子,開口就是「You know」、「就像你說的」,把這片子說得越隱晦,帶一點惡戲的心情,讓你大開眼界,十大酷刑,攻頂凌遲,搔得你心癢癢的,非得也去看一場。

到底是空的啊。

這時,紅簾幕拉上,隔音門推開,謝謝光臨戲院。

歡迎光臨大人的世界。

但明明我有看到。

(那是只有我知道的事情。)

(現在你也知道了。)

冤枉啊,大人。

冤的更豈止這樁。台北電影票均價一百。明買明賣。那天我被收了八十,以為撿了便宜呢,那時還想幫蘇三改名成李三,李三往來,禮尚往來。這會兒我倒想把Susan改名叫WILLIE。WILLIE是圖。唯利是圖。原來那家戲院平常一票只賣七十元。所以坐櫃檯的那天其實還多收了我整整十元呢。

這會兒冤上加冤。蘇三冤,我比她更冤,以為賺到了,其實是多給。真正看到了,卻做不得準。

是了,那戲院正是叫新大陸。

全文劇照/MyVideo 影音、IMDb

《髒東西》寶瓶出版(202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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