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有原爆照片,請斟酌閱讀)
在我來日本之前,原爆紀念館就一直在我的必去清單上,而我現在正好在廣島打工,當然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在來的第二天就立刻前往這個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我對原爆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小說《一千隻紙鶴》跟歷史課本。實際踏上廣島這片土地,處處都是原爆留下的痕跡。有幸走訪這座充滿歷史傷痛的城市,在原爆發生近80年後,原爆遺址與平和記念公園仍吸引世界各地的人,隨處可見「平和」(平和)標語,提醒世人戰爭的可怕,世間太平彌足珍貴。
1945年8月6日早上7:30,彼時廣島人們剛經歷完整晚的空襲警報,各自從防空洞與避難所回家,開始新的一天。8:15,空襲警報再次響起,播報員衝進播音室,才剛按下警報器,還沒來得及說完,人類史上第一顆原子彈「小男孩」在廣島縣上空投下,離地600公尺爆炸。8月9日,第二顆原子彈「胖子」在長崎投下。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從本通商店街走過來,第一個遇到的是原爆圓頂屋。這棟建築原先是「廣島縣物產陳列館」,由捷克建築師Jan Letzl設計,是當時少見的歐式建築。
原爆圓頂屋距離爆炸中心僅240公尺,導致建築本身受到爆炸產生的強輻射與暴風毀損,由於爆炸是由上往下,因此建築鋼筋結構部分奇蹟似地保存下來,至今成為見證廣島原爆威力的重要文化資產。
「只有令人心痛的產業獎勵館,才能無時無刻提醒世人原爆的故事吧。」
——楮山弘子
戰後日本進入重建階段,原爆圓頂屋的去留在當時引發許多討論。
有部分廣島縣民認為應該拆除,因為這棟建築會讓他們回想起地獄般的回憶,時刻提醒他們戰爭的可怕,以及在原爆中留下的傷痕、逝去的家園與親人;也有一派說法認為原爆圓頂屋是違建,容易引發危險。
但也有部分人認為,應該保留原爆圓頂屋作為對後世的警惕,呼籲人們核武器的摧毀性,提倡和平。
最後是原爆倖存者楮山弘子(楮山ヒロ子)的日記,讓人們決定保留這棟經歷過毀滅性災難的建築。日本對建築物內部的鋼筋結構進行修復,並在外圍圍上柵欄,供世人見證。
「只有令人心痛的產業獎勵館(指原爆圓頂屋),才能無時無刻提醒世人原爆的故事吧。」(あの痛々しい産業奨励館(原爆ドームのこと)だけが、いつまでも、おそるべき原爆のことを後世にうったえかけてくれるだろう⋯⋯。)
原爆圓頂屋旁邊的元安川,爆炸後由於脫水與燒傷,有許多人渴求水資源,爬到川邊後死亡。河道上堆滿屍體,後人也在河川中挖到許多建築物殘骸與遺物。
廣島每年8月6日都會舉行哀悼會,緬懷死於原爆的受難者。元安川也會在8月6日這天舉行「灯籠流し」,將燈籠放入川中,以此悼念被爆犧牲者。
二戰時期,日本政府為彌補勞動人力短缺而發布命令,強制國中以上學生投入戰時勞力,大量年輕勞動力被派遣至兵工廠與紡織廠,為前線軍隊勞動。
為了建立防火區,防止戰火蔓延,這些學生被動員起來,進行建築物拆除作業,將私有住宅與建築物拆除。原爆當天,從事建築物拆除工作的8千多名學生中,有6千多名死於原爆,廣島平和記念資料館中展示的遺物,也有絕大多數出自於在建築物拆除作業中喪命的學生。
「這是我們的吶喊,這是我們的祈禱,為了在世界上建立和平。」
小說《一千隻紙鶴》描述佐佐木禎子在兩歲時遭遇原爆,並在12歲那年死於由輻射引起的白血病(血癌)。這座雕像便是為紀念死於原爆輻射感染的佐佐木禎子,同時弔念所有在廣島與長崎原爆中犧牲的兒童。
這座原爆之子像是由佐佐木楨子的同學們、日本與世界各地的學校捐款建立而成,雕像底端刻上碑文:「這是我們的吶喊,這是我們的祈禱,為了在世界上建立和平。」
我來的這天,有許多學校的學生來參訪。學生們會在雕像前朗讀平和宣言,並一一到後方掛上千紙鶴。
在走完廣島和平紀念公園,我接著來到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
廣島和平資料館主要介紹戰時的廣島、原爆前的廣島、原爆後的廣島,以及展示原爆罹難者的遺物。
入場門票才200日幣,加400日幣就可以有聲音導覽。花600塊在這邊一個下午,我覺得真的很值得。
我覺得展覽在時間線上的安排很容易讓人帶入情緒。進入展區,最一開始會與一位被爆女孩面對面,自此開始回顧原爆的旅程。
從最一開始展示廣島戰時的繁華,到隔一面牆後的被爆後場景,透過3D投影,感受原爆威力。接著會從被爆者的角度,從聲音、圖畫、影片、照片等,再現爆炸後的場面。
二戰時,廣島身為教育與軍事重鎮,不僅有師範學校,有建造出日本最大軍艦大和號的軍港,也有對政治而言非常重要的第五師團,更是重化學工業工廠的集散地。廣島當時是日本數一數二的派兵基地與軍事重鎮,其戰略地位的重要性,讓廣島成為美國投下原子彈的目標。
這座靠近原爆圓頂屋的相生橋,從圖中可以看到,這座橋還有路面電車通行,是重要的交通樞紐。相生橋是當時少見的T字型設計,這讓它在空中相當容易被看見,也因此不幸成為美軍投下原子彈的目標。最後原子彈在橋樑附近的島醫院上空600公尺處爆炸。
相生橋經過修復,至今仍持續使用。來到紀念公園,也可以到這個充滿歷史意義的橋樑走一走。
這幅畫的作者石谷龍司形容,爆炸當下,他想都沒想就抱著頭,接著身體就被金黃色的光芒壟罩。爆炸當時,輻射熱能讓地表溫度瞬間攀升至3000至4000度,有許多人當場被蒸發,皮膚被融化,逃都來不及逃就被當場燒死。
這張照片在被爆當天11點多拍攝,拍下這張照片的攝影師松重美人說,他已經準備好相機,但景象太過慘不忍睹,他遲遲20分鐘無法按下快門。
「救救我。」、「請給我水。」
「張開眼睛啊。」一位母親對懷裡的小孩近乎瘋狂地呼喊。
租借的聲音導覽中,旁白的聲音會讓人彷彿跟著畫作,一同回到被爆當時地獄般的場景。
人們的頭髮、衣服、全身的皮膚都被火灼傷,燒傷的皮膚掛在身上,搖搖欲墜,松重美人形容,「這裡簡直是地獄。」
還有一幅畫令我印象深刻,一群人圍在一起,每個人的皮膚都受到嚴重燒傷,畫作中一片血紅,其中一人捧著自己掉出的眼球,但太血腥了,我沒有拍下來。
被爆者們急需水資源,圍繞在防火用水周圍,在喝水時斷氣。不僅是防災用水,當時的河道也充斥著皮膚與屍體。
有許多人在被爆當下生還,但在之後因輻射感染或嚴重燒傷而死亡。畫中是作者的弟弟,他在8月25日出現輻射感染症狀,開始脫髮、吐血、身體浮現紅色的斑點,在8月31日死亡。
展區也展示了當時運送罹難者們的簡易擔架,用一塊布與兩根木棒製成,非常簡陋,當時搬運屍體與傷者的護理人員、民眾,其實自己也是被爆者。
這個石階是住友銀行廣島支店的入口台階一部分,資料館將其原封不動地移過來展示間。爆炸當時,有人坐在銀行台階上,這邊距離爆炸中心太近,他連逃都沒辦法,當場死亡。由於原子彈的強烈熱能,階梯有部分變成白色的,僅有人坐著的地方留下黑影。因為當時真的太多人沒有被找到,或者已經無法辨認,有許多家屬指稱這是他們親人的影子。
日文中的黑雨「(黒い雨)(Black Rain)」專指美軍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後降下的雨。混合了核彈爆炸產生的放射性物質及灰燼乘著爆炸產生的上升氣流衝上天際後,在爆炸後不久形成黑色大雨落在核彈爆炸地點及其周邊,過後降下的雨被專稱為「黑雨」,若是其他核爆試射後的降雨,會用「radioactive fallout」或「rainout」一詞。
目前日本是唯一遭受過原爆的國家,對核爆後人體與環境的研究僅有日文,沒有可對應的外國語,例如:被爆者(ひばくしゃ)、黑雨(黒い雨)。
原爆過後,廣島降下黑雨,當時許多被爆者因燒傷、溫度過高而渴求水,在降下黑雨時朝天空張開嘴。但因為這些黑雨是受輻射污染的水資源,這些攝入黑雨的廣島民眾,之後也死於輻射產生的各種病變。
當年就讀砂谷國民學校高等科2年級(當年14歲)的田中隆之,每天早上都要到河邊挑水,不去河邊挑水的話,家裡就沒有水可以用。8月6號那一天,他在學校遇到核彈爆炸後,急忙趕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黑雨,制服襯衫都變成黑色的。即便他確實遇到了黑雨,他在接下來的每一天,仍舊一如往常地一早就到河邊挑水,沒有想太多。在那之後,他的手腳出現座瘡,一直好不了,座瘡也是當時核武倖存者常見的症狀。
——取自端傳媒
日本政府在戰後為被爆者提供「被爆者健康證」,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詞是在我來到廣島後,到市役所辦理轉入手續時。被爆者健康證是被爆者的身分證明,由於被爆後,大量輻射後遺症,如:白血病、癌症、掉髮、大量出血、吐血等,若持有被爆者健康證,在就診時與健保證一同提出,每年都可以免費接受健康檢查,只要確診《被爆者援護法》中列出的11項疾病之一,就可以領取「被爆者健康手帳」,往後一切醫療行為皆免費。
但由於除了日本政府規定的範圍外,黑雨降下的範圍過於龐大,難以界定,導致許多黑雨受害者沒辦法領取健康證,被隔絕在補助之外。根據2010年的調查結果,黑雨受災範圍遠比原先劃分的被爆災區大了6倍左右,因此黑雨受害者於2015年提出「黒い雨訴訟」(黑雨訴訟),要求政府擴大黑雨影響範圍,正視這些潛在黑雨受害者的權益與健康。
其實在訴訟前,廣島縣和廣島市政府就曾和中央政府表示,希望可以依據最新調查結果,擴大「黑雨」降雨範圍,只要是淋到「黑雨」的民眾罹患 11 類疾病,就可以領取「被爆者健康手帳」。但中央政府認為,廣島縣和廣島市最新的調查告是依據當時民眾的口述資料為依據,缺乏科學根據為由,拒絕廣島縣和廣島市的請求。
這迫使黑雨受害者不得不再次提出訴訟,主張自己符合《被爆者援護法》規範的被爆者,若拒絕受理他們的「被爆者健康手帳」申請,已經違反《被爆者援護法》保障的權利。
廣島地方法院法官高島義行認為,核彈爆炸後一片混亂,資料搜集困難,就應採信當事人說自己淋到「黑雨」的證詞。因此只要確診那 11 類疾病,就算當事人當時不在「大雨區域」內,也應被視為「被爆者」。而由於廣島縣市從一開始就希望中央政府能夠擴大黑雨受害者補助適用範圍,所以當這次判決出爐後,廣島縣、市政府都表示不會上訴,並將代表中央的厚生勞動省將與廣島縣政府、廣島市政府討論後續發放「被爆者健康手帳」相關事宜。(新聞資料:原爆・黒い雨から75年)
展覽分別從失去父母的孤兒、失去兒女的父母,以及失去所有親人,最終孤老的人們的角度出發,透過遺族們提供的照片、遺物、遺書等,將故事留給世人。
在看這些照片和遺物時會有深深的無力感,尤其是透過聲音導覽,聽著那些故事和眼前殘破的物品,整個展場人雖然很多,但每個人都莊重且安靜。
我沒辦法想像在一瞬間失去親人、失去家庭,甚至是看著家人在輻射感染中苟延殘喘,在痛苦折磨中斷氣的心情。
這條皮帶的主人是14歲的中村孝夫,他的父親在與美軍作戰時犧牲。爆炸當時中村孝夫正在建築物拆除工程現場,爆炸隔天,祂的母親到市區救護所尋找,一具具屍體逐一辨識,但一直沒有找到他。之後有人告訴她兒子被搬運到附近的神社,最後遺體要被火化前才找到,且因為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識,母親是靠皮帶認定這是兒子的屍體。
戰爭帶走了她的丈夫與兒子,母親說,她將皮帶從遺體上拆下來時,中村孝夫身上的皮膚也跟著剝落。她一直保留著兒子的遺物,彷彿能感受到兒子的體溫。
藤森敏子(當時13歲)被爆當時也在建築物拆除工程現場,爆炸後,她的母親和姊姊極力尋找她,在爆炸第二天,他們聽敏子的同學說敏子被發現在一塊河中漂浮的木頭上,但始終沒有找到她。
這個包包是敏子的母親做給她的,之後母親將這個包包當作敏子的遺骨,直到她去世。
在「心靈的吶喊」其中一個展區,展示著沒機會長大的小孩騎的三輪車、以及來不及被享用的便當。每一樣遺物背後都有一個故事。透過這些故事,跟著聲音導覽,讓這些物品的主人輪廓更立體,承載著被留下的人們的思念與心靈寄託。
我在這張照片前面站了很久,是我在展區看到最讓人難過的一張。
原爆中被留下的人其實一點也不幸運,他們必須承擔失去親人的痛苦,想辦法在最爛的環境中活下去。原爆當時,很多老年人失去伴侶與兒女,孤老終身直到離開人世;也有許多原爆倖存者因為輻射後遺症,身體變得很差,常常工作一下下就需要休息,其他人也會因為擔心輻射病會傳染而歧視他們,讓他們在心理與生理方面都飽受折磨。
整場展覽我大約花了一個小時看完,並不是一場輕鬆的展覽。展場非常安靜,沒有任何人喧嘩,在和平紀念公園裡,也處處可以看見紀念碑與低頭悼念的人們。
看完整個展覽,更多的是無力感。我在沖繩時也去過和平紀念公園,但即使建造了這麼多紀念公園、銘刻了那麼多逝者的姓名,耳提面命戰爭的可怕與毀滅性,衝突仍舊不斷地發生,戰爭和威脅也是現在進行式。
和平紀念館的存在,很大部份是為了避免人們重蹈覆徹,重演歷史錯誤。2023年正值烏俄戰爭時期,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便將他的家鄉廣島選做G7高峰會的舉辦地。他希望帶領各國領導人到當地的和平公園和紀念館,親眼見證與感受使用核武器造成的慘烈後果。
當罹難者們的故事被聽見,他們就有了姓名。他們曾是活生生的人,是某個人的母親、兒女,有過血肉與生命,在愛中生長,也在愛中被牢記。我想紀念館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讓現在的我們更能夠對當時的狀況感同身受,記得他們的傷疤,勿忘戰爭中犧牲的生命。
現在原爆造成的毀滅幾乎都已經重建完成,但廣島還是保留許多遺跡,供後世人引以為鑒。在廣島和平紀念館中,這些照片與遺物也時時刻刻提醒人們,核武器對人類的威脅及致命的殺傷力,不僅影響一代人,而是世世代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