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一聲。
養心丸連瓶帶藥墮入盆中。不多時,剩餘的藥丸便在微泛著油光的汙水間悉數化開。
薛妧雙目緊閉,深吸一口氣;在吐出胸口鬱氣的同時,她沉著臉,將滿溢著藥香的濁水一掌拍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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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陣炊煙夾雜著麵餅香氣,時不時自熱烘烘的廚舍裊裊升起。
顏六娘立在灶台邊上,微側著身,小心翼翼地掀開蒸屜上的大蓋。
隨著她掀蓋的動作,底下凝結成團的蒸騰熱氣立時向外四竄開來。六娘躲在厚實的木蓋子後避了一陣,待蒸屜上的熱氣不再恁地灼人,她才又微弓著身子再次朝灶上探去——
素白的新熟餅子,餅面上猶透著喜人的瑩潤水氣。
六娘在一塊又一塊大小相差無幾的蒸餅堆裡細細挑揀了遍。待選定兩塊形貌看似最大最飽滿的餅,方才夾進裂了道淺口的木碗裡。不承想,她使著長箸的手叫人冷不妨從旁輕輕一扯。
那按住六娘的婦人身形瘦高,面上孤拐高聳。她先是示意六娘噤聲,再覷了眼邊上幫廚的小娘子。確定那長著麻臉的幫廚小娘只是埋首在一大缸子鹹菜酸虀中忙活,原未留意她倆動靜;便不著聲色地帶上微蜷著身子的六娘,二人既出廚舍的門,便逕往攤著些白菜蘿菔曬的院子裡站。
「六姐,」確認四下再無旁人,那高瘦婦人方才再開口:「妹妹日前問妳的事,妳可決定好了?」
見六娘神色游移,她拉著六娘的手勁不覺又加重了些,「那家娘子問話問得緊呢!這幾日又著人來小妹這探過幾回。那事麼......究竟是成或不成,六姐妳倒是同阿虞我應個聲先!」
「......我、我再......想想.......」六娘微縮著肩,訥訥道。
「好六姐,妳倒是讓妹妹我心裡先有個底,到時若是她家再來問話,我也好對那家的娘子有個交代!」見六娘猶是副畏縮樣,她兀是不依不饒地叨念著:「要我說,那可真真是個良——欸?妧娘來了。」
籬柵邊上探出張透著些許疲態的瓜子小臉。
「妧娘,快來——」阿虞故作若無其事地朝院外招了招手,話鋒一轉道:「妳阿孃她,方才還給妳揀了兩塊最大的餅呢!快快快,妳快過來趁熱喫了!」她搶過六娘手中的餅。一張七高八低的孤拐臉,因笑意堆砌頓時顯得親厚幾分。
薛妧倚在門外,先是看了看六娘,再看了看阿虞。在阿虞的熱切招呼下,她搔了搔臉,方才扭扭捏捏地踏進院中。
初時人在門外尚且看不真切,直至小娘子臨在跟前了,阿虞這才看清薛妧竟是穿著一身濕透的襦褲。
阿虞輕抽一口氣,「......妧娘......這又是做麼生?」
虞娘上下打量的目光,令薛妧雙頰一熱。「阿孃——」她有些畏怯地避開阿虞探究的目光,抽著鼻頭,朝著六娘軟塌塌地喚了聲。
六娘忙不迭甩開阿虞的手,「我、我兒......」她白著張臉便迎了上去,「這這這......可是、是又摔著了?可、可有傷、傷著?」話問著,一雙疤痕繭印交錯的手在養女的濕布襦上擰了一把,再湊近鼻前一聞。
手中濕潤的涼意中尚且沁著淡淡的若有似無的藥香。「養、養心丸?」六娘喃喃道。認出那是薛妧近日服用的養心丸,不免有些迷茫。
薛妧哭喪著臉,怯怯地道:「孃,是兒不好,晨起把阿師給的養心丸翻水裡去了......」
六娘焦灼的目光叫她不敢直視。她垂下臉,不覺便凝視在六娘露出的一截肘子上。
灶間討生活,難免受火傷所累。她知阿孃尋常為了做事方便,上工前總會尋根細繩,將兩只礙事的衣袖捲起繫縛住;而今在她袒露的左肘上,明顯有一大片殷紅傷疤——據說還是當年護著她時留下的......
「阿師才吩咐過,叫兒每日服藥的。那藥丸便這般無了,可怎生是好呢?」想到好好的養心丸其實是被自己生生糟蹋去的,她把頭垂得更低了。薛妧本就心虛,對著那道叫人怵目驚心的大片紅痕更無底氣,虛軟的語氣聽上去卻反倒增添幾分可憐巴巴的意味。
「我道這算甚麼事呢?養心丸是罷?」虞娘歪著腦袋,在邊上扒拉著小娘子一身濕漉漉的布襦褲,「日前我聽妳阿孃提起過,說那藥丸子還是施藥院那道濟師給的不是?」她睨了六娘一眼。
六娘在旁張了張嘴,看似想說些甚麼。然而阿虞卻像是眼拙似的,又生生將六娘的發話打斷——
「眼下藥既是無了,妳便是再哭唧唧也哭不回妳那瓶藥丸來,倒不如再去施藥院求求阿師。」見小娘子神色似是為難,阿虞笑道:「橫豎那阿師是看著妳大的,他們出家人既講慈悲,莫非還能為難妳這麼個小丫頭片子不成?」
她把指尖往薛妧額角輕戳了戳,「瞧把咱每薛小娘怕得,知道的人知妳跟妳孃都是個老實性子,不知道的還道那道濟師莫不是山裡喫人的大長虫呢!」她嗤笑著,又瞥了眼六娘,「哎,不過怕便只怕那養心丸用的藥料金貴,如此麼......倒也是為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