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光心底又是一怵!
「初夜後夜,經行坐禪;唯於中夜,洗足入室,右脅而臥,屈膝累足。恁地有兩小童子,中夜不眠,可也是曾在如來面前,立過誓要不休不眠?呵呵呵呵呵。」邊嘮嘮著,那張令慧光發怵的黯淡臉孔又朝著他與大寶二人的方向緩緩飄移過來。
大寶哭得正值激動處,連個眼都未曾抬起,絲毫不在意邊上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接連遭遇幾番驚嚇,饒是慧光定力原比大寶好上許多,眼下已然也有幾分麻木。他一手扯著大寶,一手把著燈,腦中生生僅覺一片茫然,當下竟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張揚著淺笑的灰敗面孔逐漸逼近——
隨著雙方距離越發接近,慧光看出那不僅是一張單薄的臉皮,竟是一顆完整的人頭——且是一顆毫髮未生的禿頭!
噗通!噗通!
心臟突突亂跳。胸口的鼓譟聲不絕於耳。
慧光一雙腿紮了根也似地,邁不開步伐。
他呆看著那顆光禿禿的人頭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他手裡把著的那盞小提燈已可照出那顆慘淡人頭之下尚且連著的頸項,與其下隱約的瘦削身量,慧光這才看清,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位穿著一身皂黑直綴的沙門......
所謂人頭飄移云云......只是這位師在昏暗不明的夜色中行走......身上穿的直綴恰巧與夜色圓滿地融為一體,乍看之下才呈現出僅一顆人頭憑空漂浮的假像......
......
慧光輕吁一口氣,在認真細看過來人長相後忙打了個問訊,「道濟師。」
道濟師臉上猶是笑吟吟的,「小童子,緣甚啼哭不休啊?」他面對著大寶,雙眼卻是瞧著慧光問道。那張好似風乾過的臉上,因著笑意生生擠出好幾道深深淺淺的皺折來。
「鬼......嗚嗚......鬼、鬼......」大寶受了驚嚇,兀自抽抽噎噎的,饒是一段話也說得不甚明白。
慧光回道:「師弟起夜,適才被只野貓給阻了道,不想又在柳樹前不知叫何物給驚擾,直道......唔......」他停頓了一瞬,又訥訥地開了口,「有鬼物......」
「嗚呃呃——嗝!要、要家去——我要找阿婆——阿婆啊啊啊!!」大寶哭得更加聲嘶力竭。
道濟師又輕笑一聲,「鬼物?」他瞇眼笑著,一雙炯然有神的眼立時像兩道彎月似的,「貧衲只當有野狸子趁夜翻進寺家裡,不承想,竟還有這一遭麼?」
他不疾不徐地自袖袋裡摸索出一顆包裹著的貽糖,攤開紙包後遞給大寶,「哎喲哎喲,小童子哭得好生可憐喲!莫不是讓野狸子給驚著了?莫哭莫哭,喫下貧衲這顆糖,再將由頭與貧衲仔細說分明啊。呵呵呵呵——」
大寶抹了把眼淚,從道濟師手中拿起一顆顆貽糖便徑直往嘴裡面塞,邊咀嚼著滿嘴香軟的膠飴,口中尚且支支吾吾地叨念著些叫人聽不甚分明的渾話。
道濟師瞥了眼大寶被穢物打濕的下襬,又是一哂。
「此間不是說話處,小童子這身也得打理乾淨才是。此個時辰若是往浴堂去,燒火、打水的動靜少不得要驚動僧院裡歇下的阿師。貧衲處的施藥院倒是僻靜,離此地雖要多行幾步路,但與僧院尚有段距離,便是夜裡起了聲響也不怕干擾阿師們在中夜裡歇息。」他樂呵呵地朝大寶續問道,「小童子,你是要留在此地待你童行堂的堂主來尋,還是要隨貧衲往施藥院去啊?」
大寶雙肩顫動,饒是兩頰早已被飴糖給塞得鼓鼓囊囊,在道濟師提到童行堂的堂主時猶是賣力地哼哼唧唧抽噎道:「不、不要抄經......」
瞧著大寶畏畏縮縮的模樣,道濟師輕點了點頭,那張乾皺的面上猶是維持著一貫的笑意,「此地若要去往施藥院,從童行堂外的小門出入最近,就是路徑幽僻些些。」他睨了眼慧光手中的提燈,「慧光,你識得路,且提燈行在前頭引路罷。」
慧光當即應了聲是。他低著頭,此時就著燈光才注意到原來阿師腳上並未著襪,竟是直接踩著雙木屐子而來。
木屐子一走動,沉悶的撞擊聲立時此起彼落。
在去往施藥院的路上,慧光聽著道濟師那雙木屐子踩在石徑上一路作響——
咯噔。
咯噔。
咯噔。
***
薛妧在一串清脆的鳥囀中轉醒過來。
一夜過去。當她再睜開眼,小屋內早已沒了六娘的身影。
她瞅了眼屋內空蕩蕩的食案。算算時辰,想六娘眼下應是正在廚舍忙活,便如往常一般先替自己打盆水來,又取來晨起梳洗用的什物。
薛妧對著水盆裡的倒影,流利地將薛小娘一頭睡得凌亂的枯黃長髮梳整成兩個尖尖的總角小髻。水鏡裡映照出的總角小娘,稚氣未脫的眉宇間尚且透著幾分疲態;薛妧咬著齒木,看著自己下眼掩不住的烏青,情難自禁地打了個哈欠。
自她再生以來,夜裡本就睡不安生,昨晚思忖著阿孃心事,更是叫她難以入眠,饒是躺在床上,思緒卻兀是流轉不息,幾番折騰,方才有了睡意;卻不知夜半三更的,若個人家裡又傳來一陣陣野貓"哇哇啊啊"嗷嗷亂叫,惹得她直到天色濛濛亮才終於昏昏沉沉地小憩了一陣。
「乍有叫聲可淒厲如斯,要說是撕心裂肺,也不為過......」薛妧搖了搖兀是昏沉的腦袋,暗自腹誹。
又想到她與六娘的夜談可說是不歡而散;薛妧擦著臉,心裡不禁又是一陣懊惱。
彼時她一心只專注在打探那塊神秘香藥的來歷,卻不想顛倒招惹來阿孃不快;是她莽撞,自尋苦頭,然而阿孃的反應明顯有蹊蹺——是因著那塊香藥麼?
再回想六娘閃爍其詞的態度——阿孃她......莫不是在忌憚著甚麼?
然而依照阿孃的說法,那塊香藥又是自道濟師那處取得。
在她的認知裡,無論是阿孃或是阿師皆是看顧她長大的長者,在薛小娘的記憶中,此二人亦未曾有過嫌隙。
饒是想破她與薛小娘的腦袋,薛妧終究是理不清個所以然來。
薛妧不由得挫敗地想,原來她不了解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生母,或許她壓根也不了解阿孃、亦不了解阿師......
絞著手指又思忖片刻,薛妧取出病中幾日阿師給的那瓶養心丸後,再次回到水盆邊上,並拔下封住瓶口的布塞子。
透著些微苦氣的清雅藥香撲鼻而來,她瞅著窄小的瓶口愣怔好半晌,隨即向著水盆裡洗漱剩的脂水,五指一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