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請不來又送不走的「碟仙」

　當年，受到一部香港愛情電影《陰陽錯》（1983）的影響，劇中充滿神祕感的靈異橋段、讓原本不准帶入校園的「碟仙」道具又開始在同學間偷偷流行起來。就在那時，6号羊有了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近距離觀察「碟仙」傳說的機會……

陰陽錯【圖片來源：YesAsia】

　那是國三上的某個平日，與多數人三更半夜拉起窗簾、點上蠟燭，擠在小房間裡你嚇我、我嚇你的步步驚魂不同，事情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節午休醒來、老師和學生都一臉了無生趣的工藝課。

　距離聯考只剩半年，工藝課索性也不進工藝教室，就讓同學留在原班級，老師簡單交代一下勞作，想做的人自便、不想做的人可以溫習功課，這是升學主義下的常態，連體育課都拿來考數學，工藝課自習已經算是功德無量了。

　當時老師懷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上臺講兩句話後、不久便回辦公室休息去了。老師不在、學生最開心，自然也不會有人跳出來抱怨受教權遭到「剝奪」云云。此時，平日沉默寡言、臉上總掛著倔強表情的同學A，悄悄從書包裡掏摸出一盒「碟仙」道具──

　「哇！是碟仙吔～」

　「哇塞！來玩來玩，誰要上？」

　「來啊！怕誰？不過我媽說我八字重，我上了也叫不來。」

　「咦？我也是誒……喂！你們誰要上啦？趕快！不要浪費時間──」

　果然大家都想用電，不過都不想把電廠蓋在自己家旁邊……

　經歷一番人性演繹，三名勇士終於出線。躍躍欲試的同學A自然是保障名額；同學B是班上的開心果，一臉笑口常開的模樣，怕是給人拱他出馬、他也不至於生氣的錯覺；同學C就是中學時代每個班級都會有的最「大尾」的那一個，平日大家見了他畏畏縮縮，此時挺他出來「除三害」、最好連他一道被鬼抓走，或許是很多同學不敢張揚的心聲。

　人選敲定，大家合力把課桌椅併成四人方陣，三名勇士就定位，同學們一圈又一圈將三人團團圍住，畢恭畢敬迎請「碟仙」道具上桌……

　「碟仙」道具說來並不神祕，不過就是一紙一碟。紙張約莫B3大小，以短邊為直徑畫了一個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所組成的同心圓，圓心中央留有與碟口大小吻合的圓形空白，空白處畫了一張簡單到有點詭異的人臉。

　根據紙張上的玩法說明，開始前得先將所附的小碟子倒扣在同心圓的中央──碟子凹裡繪有一幅與紙面相仿的人臉，「降靈」期間看不到、也不准掀開；凸底邊緣則畫了一個箭頭，作工十分粗糙，像是隨手用麥克筆寫上去似的。

　小碟子就位後，三名勇士各伸一根手指按壓在弧狀的凸底上，口中唸誦「請碟仙降臨」之類的咒語，反覆不停，直到碟子出現特殊「感應」……

　……

　（咒語呢呢喃喃）

　……

　（周圍厚厚人牆皆屏氣凝神，大家肩擠著肩、臉貼著臉，最外圈同學乾脆跳到前排的人背上、左右手攬住別人的脖子，當下也無人計較，世界一片祥和）

　……

　轉眼十幾分鐘過去，圍觀人群開始渙散，大家嘰嘰喳喳，戲謔的、抱怨的、推擠扭打的，唯獨三名玩家依舊堅守崗位唸著口乾舌燥的咒語，偶爾還見到大尾的同學C嘴角訕笑、頻頻吊起白眼。

　忽然、忘了是哪位天才同學猛一跺腳，「哎唷！照片沒遮啦──」

　原來早年中小學教室規定，前頭黑板上方必須高掛孫文遺照、後頭布告欄上方則是集團總裁蔣中正。若不請這兩位「子魂魄兮為鬼雄」的大人物睜隻眼閉隻眼，也難怪所有神仙鬼怪一概無人敢來應聲了。

　「不好意思，對不起、對不起……」

　兩名手腳敏捷的同學一前一後脫了鞋踩上桌子，用制服外套蓋住了稱父稱公的兩幀偉人遺像。下桌前不忘雙手合十，對永遠名列國文教材第一課的作家先輩行三鞠躬禮。

　說也奇怪，才剛對兩位偉人大不敬地「蓋布袋」，不到一分鐘、小碟子便蠢蠢欲動了起來……

　好吧，或許亞瑟王拔出「石中劍」是因為輪到前一個人的時候也鬆得差不多了，總之「碟仙」終於出現，而且甫一登場、便以極華麗的滑冰姿態在文字同心圓上不斷打轉，從中央小小一圈、慢慢加大半徑，大約四五圈後抵達最邊緣的字環，然後半徑開始縮小，又打轉了四五圈、才回到一開始的中心點。此時小碟子並非靜止不動，而是小範圍的旋繞不止，就像某種機械的「待機」狀態，正等待使用者給予下一步指令。

　猜猜此時三名勇士的表情，興奮、驚喜？不，他們明顯嚇到了，六隻眼睛死死盯牢自己的手指，唯恐指尖一下子沒跟上狂繞圈圈的小碟子。

　至於圍觀的人反應就很不一樣了。雖然也有瞪大了眼驚呼的、縮著脖子愛怕又愛看的，但更多的是「真的假的」、「用手指控制的吧」、「我覺得是那個誰在鬧」之類的竊竊私語。不過別擔心，打從一開始、6号羊就已經運用班長的「特權」搶占了四人桌唯一空著的那個位置，半蹲在地、視線和桌面平齊，這樣便能看清三根手指與碟子之間的互動，也能同時觀察三名玩家和好奇群眾的表情及反應，類似這類增廣見聞的機會，羊是說什麼也不會放過的。

　緊接便來到眾所矚目的發問時刻。最初講好一個人問一個問題，其他到時候看情況再說。沒想到「碟仙」真的「降臨」之後，三名勇士卻沒有一個敢開口說話。直到圍觀人牆開始鼓噪，大尾的同學C才率先擠出第一個問題──請問碟仙是男的、還是女的？

　原本「循環待機」的「碟仙」有了回應，這次不繞圈圈、而是直線運動，就像小孩子坐在地上玩車車，一下橫移幾分、一下斜向幾寸，每次挪動的間隔大多不超過兩三秒，直到碟子上所畫的箭頭恰好指在「男」字上，「碟仙」才靜止十秒二十秒，然後一口氣直線折返同心圓中央、重新回到像是影片跑不動的那種繞圈狀態。

　眼見第一項任務達成，找到笑點的同學B立刻跟進問了第二個問題──請問碟仙幾歲呢？「碟仙」又和先前一樣，東走走西走走，好不容易來到寫著一二三四五的數字區，便在「三」和另一個6号羊想不起來的數字上各逗留了好一會兒，接著又咻──地再次滑回中心點待命。

　傳聞玩「碟仙」是不能詢問仙人個資的，否則即屬犯忌。不過如此先進的資安觀念6号羊是到長大以後才聽說，當年羊只在意紙面上的文字排列多少也有規則可尋，例如性質相近的字會歸在一區、形體雷同的字也會成串出現，這樣的話、要事先記住字的大概位置似乎也不是做不到。可惜前兩個問題都太過直接了當，6号羊期盼同學A能問出點像樣的、具挑戰性的問題。

　誰知一向沉默寡言的同學A，此時竟變得更沉默寡言。喂！振作一點啊！東西可是你帶來的呀～6号羊心裡著急。

　幸好其他同學忙在一旁出餿主意，「不然問你聯考會上哪一家？」

　於是──「請問碟仙我高中會念哪裡？」便成了當日的第三個問題。

　幹得好！這問題可不容易造假了。6号羊兩眼緊盯著碟子瞧。

　只見「碟仙」再次出馬，這回倒像迷了路一般、在紙面上挪來挪去，彷彿找不到適合的用字。折騰了好一會兒，小碟子終於停下來，大家湊近一看、頓時滿頭問號……

　那是一個「開」字。問題是當時北聯男生從建中到泰山八所學校，沒有一家是有「開」字的啊？

　「是五專嗎？」「難不成是高職？」同學議論紛紛。

　但「仙諭」尚未結束，小碟子左一步右一步，最終箭頭又指向了「坪」字。

　「開……坪？」大家把這兩個字含在嘴裡，正著唸反著唸、倒著唸拆開來唸，還是不知道「碟仙」開示的是哪所學校？

　「好像有一家叫『開平』的，但我不知道在哪裡……」有位同學突然說出很像解答的解答。

　當年沒有孤狗這種好東西，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常常也只能不知道。但同學A顯然心情大受影響，在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高中聯考的志願序絕大多數是高中優先、其次五專、其次高職，這下同學A等於是被「神明」預告他大考「掰」了。還記得當時真有同學噗一聲笑了出來，所謂冷酷無情的考試機器大約就生得那副德性。

　總之，三個問題問完，即使圍觀群眾意猶未盡，三名勇士卻早已意興闌珊。

　「請碟仙歸位。」三人異口同聲，按說明書喊出結束召喚的咒語。

　「請碟仙歸位。」小碟子仍舊原地打轉。

　「請碟仙歸位──請碟仙歸位──請碟仙歸位──」

　喊了半天，小跑車非但不乖乖停回車位，反倒不聽使喚地橫衝直撞。「碟仙」又開啟了初「降臨」時的快速繞圈模式，唯一不同的是此時毫無規則可尋，圈圈一下大、一下小，方位一下前、一下後，全場就看三根手指活像被小碟子帶著跑，別說三名玩家臉色鐵青、鬢角飆汗，就連目睹的同學也個個掩口愕然，半點聲音都不敢吭。

　「請碟仙歸位……」沒用！完全沒用。

　「請碟仙歸位──」小碟子還是到處亂竄。

　「請碟仙歸位！」

　砰！教室門忽然打開，比「碟仙」更令人驚恐的工藝老師回來了。

　「你們在幹什麼！」

　「老師老師，糟了！碟仙請不回去了……」誠實為良策，班長6号羊決定仿效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自首無罪」攻略。

　也不知是被羊的精湛演出所打動，還是瞄了一眼、赫見桌上的小碟子正詭異地四處爬行，懷有身孕的老師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生怕驚擾了神明那般地小聲交代6号羊，「把門窗關上，然後快把祂請回去，小聲一點、不要吵鬧。」說完便坐回座位，直到最後都敬鬼神而遠之、完全不再靠近學生，那股沉著冷靜似乎是在向上天輸誠，表示這樁禍事與她及她肚子裡的小寶貝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麼這宗「碟仙」暴走事件如何收場呢？當然不是像《陰陽錯》那樣硬把碟子翻過來、然後驚見裡頭冒出一滴血……別鬧了，人沒了大腦總還要命吧？時間會解決一切，「碟仙」就算不累、終究也會厭倦。大約脫繮到第一節課結束、休息十分鐘快響上課鈴之前，小碟子愈轉愈乏力，漸漸靠往同心圓正中央、尺寸完全相符的位置上停了下來，此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在「碟仙」無法歸位期間，6号羊曾數度目擊三名玩家的手指因為緊張發抖而同時脫離碟緣的瞬間，可惜在那當下、小碟子皆處於停滯狀態，並未瞧見任何超自然的神祕力量。

　如果碟子的不尋常移動是來自手指施力，依據現場觀察、6号羊較傾向同時間只有一名發力者，畢竟從小碟子運作的流暢程度來看，完全不像有兩股以上來自不同方向的作用力彼此拉扯。

　然而就三位玩家的臨場表現判斷，除非其中有某個騙術精湛的「陰謀者」暗地操弄碟子的移動，並且熟記紙面上絕大多數的文字位置，否則6号羊看不出此次活動裡有任何個人意志介入的痕跡。換句話說，就算小碟子是透過手指運作，其移動的過程極有可能是「非自覺」的。「非自覺」的運作卻呈現出「有意義」的結果，這當中顯然存在一些「未知」的知識，留待人類以理性探索真正的解答。

　最後，或許有人想問──同學A後來是不是念了「開平」呢？不，答案是否定的。甚至連「碟仙」的性別、年齡，6号羊也一概不信。想想，今天若閒雜人等隨隨便便打探羊的個人資料，羊就算沒什麼好藏也絕對不會老實透露，何況今天談論的對象是「神仙」，連低賤的人類都能輕易做到的唬爛，法力無邊的「碟仙」又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倒是有件事不免令6号羊傷感。由於少子化嚴重，即使位在市中心，羊的母校也從過去近三千名學生、銳減到據說不滿三百人。空餘的校地閒置無用，近年乃將半邊校舍租借給位在復興南路的「開平餐飲學校」作為第二校區。來自昔日的幽冥讖語餘波盪漾、勾動了記憶的絲弦，清音絕響，更那堪人間繁花幾度、秋涼幾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