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漸起,霜寒霧重的寂寂空山中,有一書生徐徐漫步於絢麗的楓林間。
那書生模樣清秀,雖不是什麼俊逸非凡的人物,但勝在氣質尚佳笑容爾雅,自有一股親近感油然而生,他約莫二十多歲,身形單薄著一襲青衫,揹著書箱腳步緩慢的移動,不時停下腳步,側耳傾聽林間飛越的鳥鳴,又或是觀賞被季節染得特別鮮豔的楓葉,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慢悠悠的曲調有些抑鬱。
走到岔路口,他抬頭仰望天際,慢慢從嘴裡呵出一口白霧。
他沉靜的眼眸如幽壑,深邃得看不清內藏的意志,天邊的陽光虛弱無力,在雲霧的那端搖晃著,他伸出手做出想要捕捉光線的動作,隨即便罷手自嘲的哼哼。
他疲懶的蹲下,隨意拾起一根枯枝,直立後任它倒下,看著樹枝末梢指往的方向,略為調整書箱的背帶,他繼續往前。
這條路明顯比另外一條路狹小,路徑起伏很大,不是亂石雜草就是坑洞,非常難走而且越行越往幽閉的深林內部而去,但他卻未曾回頭,仍用緩慢而堅決的步伐持續前進,彷彿頑固的在與什麼抗爭似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荒煙蔓草的小徑到了盡頭,映入他眼簾的是座廢棄的小廟,那小廟破舊荒涼,烏鴉鴉的黑暗彷彿從半掩的寺門溢出,沐浴在銀白色月光下的他與那座小廟像是兩個世界,他站在廟前靜靜觀望,不知心中所想。
書生所在的山人煙罕至,他目前所處的位置更是荒僻,這廟也不知多久之前就被廢棄,磚瓦剝落門板鬆脫,到處都是污漬,若是地牛突然翻身不知屋頂會不會塌。
寒意越來越重,他有些承受不住,抱著胳膊摩擦,在可能被屋樑壓死跟當場凍死之間,他選擇賭運氣躲進去。
書生幹練的蒐集燃料,很快便升起火堆,看都沒看破損的泥塑佛像一眼,背靠著灰泥牆,望著門外的方向發怔。
屋樑角落張著一張大網,紅眼睛的蜘蛛摩擦齧齒,順著懸落的絲上下滑動。
皎潔的月光慢慢隱沒在烏雲之後,子時剛過,天邊似有雷鳴,狂風大作吹得破寺門板軋軋作響,寒氣越來越明顯,火光周圍的溫度竟被席捲而來的霧氣奪取,書生牙關打顫,寒冷像是從骨髓裡滲出,他意識矇矓,眼皮半睜半閉…
紅眼睛的蜘蛛竄到他腳邊,濃重的霧氣壟罩著牠,不過眨眼的瞬間,已然化成人型…是個有著艷麗妝容、衣著華貴的黑衣女人。
她眉宇間一抹煞氣,額中央的血紅水滴圖案像是飾品,反射火焰的光輝,年紀比書生大些,但五官姣好,幽幽的黑眸閃爍無辜的水光,十足勾人心魄,殷紅的嘴唇像是塗抹過鮮血,令人又豔又驚…
她戴著黑紗手套,挑逗般的以食指勾起書生的下巴,滿意的輕笑。
「呦,這回來的人看著還挺可口。」那聲音十足撫媚,優柔婉轉的迴盪在腦海裡,書生茫茫然的望著對方,面對那張玲瓏標緻的臉,揚起奇怪的笑容。
發動攝魂術,以迷人的神情湊近對方,朱唇輕啟露出兩顆小小尖牙,正準備飽餐一頓的蜘蛛精頓了頓,不解的凝視書生。
這是什麼表情?中了攝魂術神智不清是正常的,有淫慾的吃笑很常見,可她分明在他那張微笑的臉上看見解脫的愉悅,怎麼回事?
這是尋死的笑容?
「嗯…以一個惡徒來說,你的氣未免太乾淨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呢…」蜘蛛精飄起來,在書生周圍繞來繞去,烏溜溜的長髮海浪似的在空中飄動,她嗅嗅他身上的氣息,冷豔的臉上流露幾許茫然,煞氣退去後看著莫名可親。
書生茫茫然的看著她,中了法術後遲鈍的腦袋無法理解對方的詞句,雖然聽了幾句讓人搞不懂的話,他卻沒想弄懂,仍是用那古怪的表情等著被吃。
雷鳴越劈越近,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近在咫尺,強光閃現,破寺中多出一個身影。
那是個身穿白衣,腰間配劍的俏麗小姑娘,她渾身濕透,飛也似的衝到兩人中間,將書生護在身後,不讓蜘蛛精靠近。
「姐姐!毒娘子姐姐!妳不能吃他!這個人不是你的食物!給妳的食物我帶來了,就在外面,妳不要吃他!」她慌張的拼命擺手,緊張兮兮的喊。
「我說妳啊,瞎緊張什麼呢,我又還沒下口。我還覺得奇怪,這人怎麼氣息那麼乾淨呢…可惜了,看他長得挺清秀的,味道應該不錯呢…」被稱為毒娘子的蜘蛛精似乎挺喜歡面前的少女,翩翩然落地,親暱的點點她的鼻尖,笑盈盈的說。
「不行,妳答應我不吃好人的,我這就帶你的食物進來,妳幫他解開攝魂術吧。」少女鼓起臉頰,堅決的要求,便轉身出去,似乎已不怕書生被吃掉。
「噯,可惜…」毒娘子倒也老實,真的依言照做,眉目跟剛剛那帶剎的模樣全然不同,根本判若兩人,簡直猶如寵溺弟妹的長姐般柔和。
一記響指後,書生眨眨眼,靜靜環顧四周,讓摀著耳朵等候鬼吼鬼叫騷擾的毒娘子有些無所適從,看他平靜的樣子更是稀奇,揚手在他面前揮動,確認他是不是被嚇傻了…但那書生仍然平淡的望著她,從容的微微笑。
「…你腦袋是清醒的?剛剛的事都記得吧?」毒娘子從沒看過這種人,哪一個快被吃掉的人不是鬼哭狼嚎的求饒?她就是不想被摧殘耳朵才去學攝魂術,怎麼這人神智恢復後還是這樣子?
攝魂術只是讓思覺遲鈍,所見所聞皆不會遺忘,他只差一步就會被吃,怎麼還這麼冷靜?難不成他早就癡傻了?嘖嘖…太可惜了吧?枉費他看著一副聰明相。
毒娘子內心千迴百轉,一時不知道後面該接什麼,那書生倒開了金口。
「在下任遊,見過毒娘子。」他儀態端正,風度翩翩的拱手自我介紹。
非常莊重有禮,舉止得宜氣質極佳,能稱得上一表人才…
但是各種不對!你倒是看看場合啊!現在是這種時候?現在的人類怎麼了?
毒娘子滿頭尷尬的黑線,無言以對。
幸好白衣姑娘恰在此時打破尷尬,她拖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進來,放在毒娘子面前,歪頭看向她。
「毒娘子姐姐,妳怎麼啦?」她白裡透紅的面容清麗出塵,歪脖子的動作看著極為討喜,聲音清純乾淨,像是朝露幻化而成般透明甘美。
「杏兒,這書生不太正常…天,妳又把人打成豬頭了,我不是說這樣很難入口的嗎?還有,他身上怎麼那麼臭?」毒娘子指著書生正要說點什麼,眼角餘光瞥見地上那個陷入昏迷、鼻青臉腫的人時,隨即按頭做一副快昏厥的模樣,還掩鼻抱怨,嫌棄之情溢於言表,極度不滿的抗議。
書生興致昂然的負手而立,聽得一知半解,卻不插嘴也不逃跑,而且完全沒看地上的人,彷彿像在看齣有趣的戲劇。
「抱歉嘛,追趕他的時候他掉進沼澤裡了,剛剛又下起暴雨,所以他身上有點臭,反正別吃肉就行了,妳就吸生氣將就將就?」杏兒伸出兩指,慢慢將拇指與食指的距離拉近,做出「一點點」的動作,又像協商又像撒嬌的笑道。
「妳總有藉口,話說那書生是怎麼進來的?妳的結界失效了?」毒娘子扶額苦笑,指著書生問。
「我也不知道啊,你怎麼闖進我的結界的?」杏兒扭頭看過去,任遊與她四目相接,笑盈盈的模樣讓她備感親切,湊上前細細打量,漂亮的眼珠裡都是好奇,彷彿裝了許多碎星子在裡頭。
那姑娘看上去大約十六七歲,散著烏黑的長髮,小臉蛋粉嫩盈潤,五官精緻秀麗,看著文靜卻是活潑俏皮的性子,身形纖細彷若水邊扶柳,仰著纖纖細脖的模樣像是優雅的天鵝,粉瑰色的嫩唇不似毒娘子那般濃豔,恰到好處的烘托出她的無邪。
毒娘子也是、她也是,不論她們是人是精怪,容貌可都是沉魚落雁的絕色。
任遊波瀾不驚的情緒微微動搖,卻非起淫邪之念,而是感嘆於那驚世美貌,猶如那在洛水邊看見神女的古人般,可望而不可褻瀆的傾慕。
對著眼前的姑娘,他靜靜收起多餘的情緒,仍保持那從容的樣子。
「在下任遊,見過杏兒姑娘,多謝救命之恩…但在下並不知道什麼結界不結界的,在下就是隨意亂走而已,不慎闖進兩位住處,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任遊有禮的再次拱手,文謅謅的順著對方的話說。
毒娘子一臉【你在說什麼鬼話,剛剛明明沒打算活命】的表情,但食物當前,她也懶得廢話,拖起地上的人,開始攝取生氣。
毒娘子湊到那人面前,嫌惡的皺眉,在能抽出生氣的極限範圍內,做出用嘴巴吸氣的動作,照理來說那樣子不太雅觀,可她看起來卻非常優雅,像是吸食著一根根麵條似的,莫名撫媚。
可她的食物就不是那麼好看了,那人微張的嘴巴裡滲出一絲一絲的金色光霧,被毒娘子吸進肚裡去,而他的身體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很快萎縮起來,最後變成一個人乾,醜陋而捲曲的結束生命。
毒娘子斯文秀氣,象徵性的擦擦嘴角,發現任遊又在看她,還是那般鎮定,明明從頭到尾都看到她怎麼攝食了,為何毫不恐慌?
「瞎看什麼,你這廝真是膽子夠大的,不怕嗎?」毒娘子莫名其妙的問。
「姐姐,這人真的好奇怪。」杏兒像是發現了新奇玩意的小女孩,嬌笑著。
「是吧?這書生看著平平無奇,也毫不懂法術,怎麼會闖到這裡來呢?妳不是說結界完全沒問題的嗎?這可是妳的疏失,要是我吃了他,妳可不能怪我。」毒娘子捏捏杏兒柔嫩的臉蛋,挑眉說道。
「反正沒吃到嘛,有什麼關係。」杏兒揉揉臉頰,討好的笑。
還真是奇特的對話,為什麼吃了那人可以,吃我就不行呢?任遊不解的想。
他看向地上的人乾,要是杏兒晚一步到,他是不是也會淪到那種下場呢?
「欸,膽大的書生,你在想什麼啊?是不是現在才覺得害怕?現在想逃已經晚了,我們可是妖怪喔!」杏兒嘻嘻哈哈的在任遊身邊繞來繞去,還故意舉手做嚇唬的動作,可她模樣實在太可愛,根本毫無威脅性,就算她吐出來的是開岔的蛇信子,還是完全不嚇人。
「嗯,還是會吃人的妖怪。但在下不懂…為何不能吃我呢?」任遊笑問。
「不錯,但我不吃人,說出來怕你不信,咱姐妹可是好妖怪,只殺壞人的。」杏兒聞言,得意洋洋的挺起胸膛,回答卻有些兩光,也不知算不算正確解釋,反而讓聽的人更懵。
什麼跟什麼?好妖怪?妖怪也分好壞?吃壞人的好妖怪…總覺得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哪裡錯了,只是這些概念,她是上哪學的?妖怪怎麼判別人類的好壞?
「杏兒,妳這樣沒頭沒腦的說了一點點,普通人類哪懂?我瞧妳對他很感興趣,要不妳跟他聊聊,我乏得很,先去歇歇了。」毒娘子顯然覺得很麻煩,慵懶的打起哈欠,隨即身邊湧起一團白霧,她變回蜘蛛原型,慢吞吞的順著絲線回巢去了。
「毒姐姐真是的,怎麼不陪我們呢?」杏兒佯怒的雙手插腰,鼓著臉頰抱怨。
蛛網上的大蜘蛛擺擺前腳,紅通通的數對眼睛閉上,不再回應。
任遊站在門口,望著外頭的滂沱大雨,側臉平靜無波,看不懂心中思緒。
「反正雨這麼大,山路又烏漆抹黑的,你一時也走不了,不如跟我說說話解悶吧?我好久沒遇到能說上幾句話的人類了。」杏兒湊過來,不由分說的拉著任遊回到火堆旁邊坐,滿臉盼望的等對方答允。
「好,若杏兒姑娘不嫌棄在下枯燥,便陪妳聊聊天吧。」這任遊當真隨興,非常配合的點頭笑答,那態度與其像在跟妖怪說話,不如說像在跟鄰居閒聊似的,那股淡定絕非出自偽裝,膽識簡直非常人所能及。
杏兒雙眼放光,用力點頭表示雀躍,接著便喋喋不休的開始說起她們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