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餐後,他們最後一次打點完行李,換上外出服整裝待發。鄰近離別的時刻,伊麗莎白不禁對奧黛塔多叮囑了幾句,動手整了整燙得平整的荷葉邊領。正當麗茲仍猶豫不捨時,奧黛二話不說便伸手抱住她。
「麗茲舅媽,我會很想妳的。」
麗茲緩緩放鬆,攬住女孩的肩膀溫柔回道:
「我也是。黛特琳娜,幫我們繼續當個好孩子。」
「我會的。」
奧黛塔親吻舅媽的臉龐,轉向一旁正和父親說話的舅公。謝爾蓋同樣接受了小外甥女的擁抱道別。
「黛特琳娜,等妳上學後,我會再補送禮物給妳。」他和藹地點了點她的鼻子,把女孩逗笑了。「我還記得──」
謝爾蓋的話才說到一半,副官茹科夫斯基便來通報,新任的莫斯科總督有要事商談。謝爾蓋立即便同意赴約,並吩咐準備馬車,不一會便換好衣服來到門口,標有羅曼諾夫雙頭鷹的黑色馬車也已在車道上停妥。維榭洛夫父女跟著謝爾蓋來到門口,好與他送別,不過迪米崔臨時改變了主意。
「我陪您去吧。」他悄悄打量過馬車,確認過車身沒有任何明顯的異樣。
「不用了。」
「謝廖沙舅舅,您剛剛已經拒絕茹科夫斯基陪同了⋯⋯」迪米崔皺著眉,話語被謝爾蓋意味深長的眼神給打斷。
「我怎麼拒絕他,我就會用一樣的理由拒絕你跟來。別忘記你有家庭,帶你女兒回家吧。」謝爾蓋又望向小外甥女,慈愛地吩咐。「黛特琳娜,我在這裡把妳爸爸還給妳了,替我向妳的媽媽跟姊姊問聲好。」
「好,舅公再見。」
奧黛塔向搭上車的舅公揮揮手,直到馬車遠去,她才後知後覺地驚呼:
「爸爸,我忘記把筆還給舅公了!」奧黛塔仰起臉,拿出口袋裡的鋼筆,努力舉高讓他看見。
「那我們去還給他。」迪米崔看著還在視野內的馬車,感到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彷彿生蛋白咽在喉嚨般的不適感讓他備感煩躁。
「現在?」奧黛塔疑惑地跟隨他的視線,比了比馬車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即便她盡力伸直了手仍搆不著。
「嗯,現在。」
迪米崔拍拍女兒的頭,吩咐侍從官去準備馬車。奧黛塔耐心地等待著,裹在斗篷帽沿裡的小臉氣色紅潤,掩不住如願以償的喜悅。他確實也和她一樣期盼回家,然而一股不安的氣息仍頻頻困擾著他,又說不出來違和之處。迪米崔試著尋找自己遺漏的線索,到底是什麼?
謝爾蓋會死,革命份子會殺死他,用跟殺死他父親的一樣方式。斯芬克斯的警語在他的腦海中猛地響起。
與此同時,聚集在塔頂的烏鴉開始粗啞地嘎嘎叫,宛若不祥的前兆。
那預言真的可信嗎?他不由自主握緊女兒的手,而那小小的手也緊張地回握。
「算了,不用準備馬車了。」
迪米崔趁侍從官走遠前出聲喝止,牽起奧黛塔大步大步地邁著。小女兒跟不上他的腳步,喊道「爸爸慢一點!」他乾脆一把抱起她,甚至走得比原先更快,幾乎是飛奔了起來。
奧黛塔摟住父親的脖子,心跳彷彿也同他的一起梗在喉嚨裡,看著克里姆林宮的高塔和城牆迅速掠過視野。她只能判斷他們正朝著東牆的方向前進。她不知道舅公和父親剛才為什麼表現得這麼奇怪,只能緊緊抱牢父親,以免自己掉了下去。
尼古拉斯卡亞塔的綠色尖頂近在眼前,馬車正要穿過拱門,一如既往轉向參議院廣場。迪米崔緊盯著馬車,憋不住那股怪異的直覺,出聲叫道「等等!」然而馬車沒有停下,半個車身已經離開了城牆。
突然,一道黑影從角落閃出,一個不明物體被投進了車廂內。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牙齒緊咬著咒罵,卻只吐出凍骨的寒氣。
他後頸的寒毛直豎,立即蹲下身,並把女兒往懷裡藏。奧黛塔吞下驚慌的喊叫,僵直在他的臂彎裡,彷彿積雪底下被凍壞的巢鼠。
下一秒,前方便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爆破聲,轟隆轟隆地傳遍了方圓百尺內的街區,連高樓的玻璃都為之碎裂。車身被炸得飛出了大門,車夫和馬匹都被震得往前倒,碎片與石塊四處飛濺在潔白的雪地上。待烏煙瘴氣散去後,只見原先是車廂的部分只剩下一地混亂,而坐在裡面的人⋯⋯
「爸爸?」
奧黛塔不知所措地抬起頭,連同呼喚聲一起被父親的大手壓了回去,將她的臉埋進毛皮領圍裡。她只短短瞥見一眼父親的臉,數不清的疑問和震驚便湧上心頭:為什麼爸爸會露出這種表情?為什麼他那麼害怕?為什麼他的手臂在發抖?
而在那聲巨響後,一度陷入死寂的世界被烏鴉暴動的振翅聲給打破,終於有人驚懼地喊道:
「爆炸了,爆炸了!」
「爸爸、爸爸,發生什麼事了?」
奧黛塔感覺雙耳發麻,但仍繼續嘗試呼喚。她的臉頰被從他衣領落下來的雪給凍著了。父親就像連血液都凝結了一樣被冰凍在原地。她試著抱住父親,手臂緊緊環住他,似乎這樣就能讓他回暖、重新動起來,但她越努力嘗試,越逐漸喘不過氣,渾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同樣也陷入困頓的漩渦之中。
「那是謝爾蓋大公的馬車⋯⋯」
不知道是誰驚懼地叫嚷起來,伴隨更多更多的哭號捲入,即便父親摀住她的耳朵,那些朦朧的聲響仍讓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舅公怎麼了?她急促地換著氣,能夠吸取的氧氣反倒越加稀薄,緊縮的胸骨宛若桎梏。好難受,為什麼這麼難受?
「爸爸、我⋯⋯我好痛⋯⋯」她的聲音逐漸虛弱下去,變成無助的喘噎。
「逮住那傢伙,躺在地上、穿黑衣服的那個,他不是普通的傷患!」
迪米崔朝趕來的衛兵大聲指示,幾雙急促的軍靴立即往前奔去。待確認衛兵將馬車團團包圍後,他才低頭關注小女兒的狀況。拉開斗篷一瞧,她的臉色蒼白得像遍地積雪,一陣一陣的喘鳴吊著他本就緊繃的神經,更加心急如焚。
她們會耗盡生命,在心中燃起希望,又為苦難和反覆發作的傷痛清醒⋯⋯
該死的伊凡.彼得羅維奇,滾出我的腦袋。滾開!他憤怒地在腦中咆哮,直到終於噤聲了那頭斯芬克斯。
「⋯⋯奧黛塔,我們馬上就會回家,不要害怕,妳很快就能見到媽媽了,妳會沒事的⋯⋯」
他幾乎語不成句地試圖安撫,卻無法隔絕周遭的混亂。而烏鴉盤旋在克里姆林宮的上空,匯聚成流動的黑色烏雲,重複著報喪的啞叫,久久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