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颱風促狹延期的「外內之相」曾培堯的藝術生命展總算在台南美術館一館開幕。忝列親友代表的我參觀完之後,充滿了更深刻的期待。
本展是採取穩扎穩打的策展策略,以藝術家的生平為軸線,分期展陳作品與文獻。藝術家生前即是一絲不茍的資料控,加上其後人獻身藝術教育領域,復得成功大學等機構的研究投入,所以作品與文獻、影音資料的展陳呼應緊湊,作品與資料的修護、裱框、轉檔等品質整齊,即使是走馬看花,也能對藝術家的創作歷程、風格、生涯轉折、思想變化有全盤的概念。如果把曾培堯的一生創作比擬為一整篇論文,那麽本展做為論文摘要,當之無愧。
對曾培堯早有會心,最先因為藝術家親友長久以來的讚譽備至。近年,將曾培堯、莊世和、蕭仁徵等視為台灣藝術現代化的突起異軍,以期建立「五月」、「東方」以外的戰後現代藝術史,是越來越多學者致力的方向,而我也涉獵了「發潛德之幽光」的些許活動。但如何了解藝術圈本來就是交流頻繁、彼此學習、互相幫襯的現象下,摹寫曾培堯等的學習/創作/教育脈絡、社會關係,是很有意思的挑戰。套句布迪厄的術語:藝術家在推動藝術運動時,本來就要串聯最多的社會資本,才能累積更多的社會資本,而不是在一個小同溫層孤芳自賞。編年式的展覽,是有助建立摧陷廓清的基礎的。
以宏觀的年代為策展主軸,有可能忽略微觀的主題、事件、網路,乃至心理學導向的藝術家意識與潛藝識的線索。與其說這是不得不然的選擇,我則視為展覽團隊留給觀眾的作業。吉光片羽中,我確實發現不少有趣的課題:
- 重大事件對創作的衝擊:曾培堯的弟弟殞身於白色恐怖,據家人表示;此事確反應在曾培堯的作品,但本展並未著墨;依此類推:曾氏人生的多番轉折,或亦影響其創作。以其遺留資料、紀錄之豐富,釐清其生活、心境與其創作的連結並非緣木求魚。
- 對藝術流派的觀摩回應:曾氏自從學顏水龍、郭柏川伊始,參加、創辦不同的藝術社團,涵括傳統省展派、現代藝術、水彩、水墨、版畫。眾所週知他長期訂閱國外藝術雜誌,且據他自云與東方畫會頗有交情。此外,自參展聖保羅雙年展起,國際交流經驗不少。政府開放觀光後,他的游歷更精彩。其中,除了外在誘因(如:聖保羅雙年展當年規定須提報現代派作品、美新處展覽前期提倡現代主議、後期獎掖鄉土主義、水墨學會規定會員每年須展出水墨新作)明顯反映在各期作品,我從展場的他的演講錄音也發現:他十分重視國際藝術潮流。舉凡二戰后的超現實主義、歐洲新寫實主義、前後期照相寫實、地景藝術、觀念藝術、行為藝術不但有相當的掌握,且於去取之間有很堅定的主見。而他很早就斷定電腦將對藝術產生決定性影響,乃諄諄勸諭女兒赴美必須學好電腦,造就曾鈺涓教授在數位與新媒體藝術創作與研究的緣起,可謂「民到於今受其賜」!然而,曾氏的轉益多師、匠心獨運如何體現於其創作與思想,尚俟細膩的研究。
- 對同一主題/對象的歷時性(intertemporal)比較:我在展場特別注意的一點,是曾培堯如何處理同一個主題。比如:師事郭柏川期間畫的台南廟宇,是典型的遵守後期印象與野獸派的矩穫;1974年後左右畫的廟宇則吸收了水墨畫的技巧;1980年代所畫教堂、廟宇,構圖受到莫內的盧昂大教堂影響外,充斥整個畫面的黑色粗重俐落筆觸,去除細部描繪,幾近素描,卻不強調光影的漸層寫真,傳達出巨大的重量 ,「忽有龐然大物,排山倒樹而來」;晚年對泰國廟宇與水上風情的畫,則顯見攝影的作用。這也是我在展場花最多時間觀賞比較的事。
- 精神性的表達,潛意識的浮現:曾氏晚年益發醉心精神性與宗教情懷。這在藝術表現上的背景相當複雜。就其生前錄音中可得知他對素人藝術、以及類似日本當代策展人矢島新所謂的「樸素繪」風格(曾氏沒用這個名稱,但是是很清楚描述這種型態)非常認同。結識洪通,當然帶給他相當的觸發。自1973年他替洪通討論會撰寫「洪通與我」起,他就進入藝術史家所謂「神性、人性、自然時期」可是,他固然援引不少佛教的圖像、術語,也越來越多類似迴圈、幅射、波瀾的造型,我則感覺這些比較接近超現實主義的夢境下本我(id)與超我(superego)的掙扎。然而,他自我表述的自我(ego)是不折不扣的「凸型人」。本次展覽不但特加標榜,且在展場第一區的藝術家介紹,以及連結展區的廊道,都做成凸型人造型,與藝術家的終極關懷相得益彰。凸型人,有Miriam Cahn的造型與色彩,卻無其五官;類似郭鳳儀的人像卻更為抽像。他不但夫子自道是自畫像,也用在個展主視覺,並用於與畫作合影的宣傳新聞照片。我認為強調宗教性,或許不如深入潛意識來解析。在內涵上,似乎較能接榫趙春翔,但表演於洪通式的本土庶民心靈的舞台。我的感覺是凸型人與其說是佛國淨土vs. 六道輪迴,毋寧看成曾培堯出入夢境,即幻即真的靈視天地游舞。
本次展覽的策展、製作全由南美館內人員執行。這在公立博物館、美術館的外包風氣中,獨樹一幟,值得嘉許。延攬獨立策展人對於館所本來就只應是權變之舉,館員學以致用、青出於藍,也應該是館所長期發展的正途。台南美術館作為一個地方美術館,能做出這個成績難能可貴。但若以曾培堯個展以小見大,可知當局豔稱「重建台灣藝術史」的實踐,才剛邁出步伐。期待國美館與各大學藝術系所百尺竿頭,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