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在某位攝影藝術界好友的書房邊翻看植田正治與須田一政的攝影集,邊低聲地說:「我認為攝影的本質,是死亡。」

本來還一直詫異著:為什麽看著她拍攝的《Mother》、《Frida》、《ひろしま》平平都是遺物,也都有強烈的感染力,我卻完全感受不到所謂日本傳統的物哀,以及fetishism的耽溺?現場問了,她略帶激動地說:「我的美學沒有侘寂,侘寂是權力者的美學,與庶民的距離太遠。我不贊同看到日本就說侘寂。你從我的作品看到侘寂了嗎?」
我搖搖頭。
與其說是沒有侘寂,我想:更適合的說法是:石內都的美學觀從傳統包袱與套路沈重的和敬清寂物哀耽美裡解放出來,自由了!
更進一步說:石內都版的,平假名版的廣島,不也是從片假名版的,土門拳版的,日本社會主流的男性視角與論述裡解放出來了嗎?

石內都今天還說:「廣島是個被‘和平’束縛的城市。到處充斥著和平、反戰的標語,當地人渾然不覺。只有我這種外人才感到違和。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幫助這個城市從‘和平’裡解放出來,獲得真正的自由。」
這可有禪意了!惡的執拗當然不對。善的執念呢?還是執念呀!只要是執念,就是束縛,就是削弱了生機,更隱含了強凌眾暴的因子--哪怕是披著如何冠冕堂皇的外衣。這種的既視感,非僅身歷戰後學潮與社會動盪的石內都深為警惕,就是草木皆兵的此間社會,不也感同身受嗎?
石內都近年的《Moving Away》是她忽然一覺醒來決定搬離住了43年的橫濱的搬家告別作。一個當時年近七十歲的獨居寡婦吃了秤砣鐵了心遷居,沒有任何不快不適的理由。不是靈魂裡的自由飢渴,還是什麽呢?
追根究底:「石內都」這個姓名,也是藝術家刻意取用母親婚前的姓名。換句話說:從姓名開始,她就解放了,她就尋求著實踐藝術理念,卻保持著個人身份的自由。
人到晚年,都選擇與自己的人生和解。與自己的人生處境和解的藝術家,在創作上展現了無一絲煙火氣的圓融的同時,作品卻常缺少了張力與洞見。對石內都,我卻是不擔心這點的。因為打她創作藝術開始,她就是個自由至上到了也不被「自由」二字桎梏的人。她也不疾不徐地活出了她的自由,造就了石內都的廣島,造就了攝影穿梭在亡者宛在音容間的自由。
身為「石粉」的我,今天誠惶誠恐地遞上小禮物給石內都,裡面附上的卡片寫著:“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you did to the world, and for art!"
謝謝妳!石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