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走了以後 留下無依的老兵
像是舊時代不要 扔了的包袱
誰會記得他 孤魂野鬼不進忠烈祠
娶個啞巴很呆頓 生個娃兒叫大頭春」
陳昇的這首〈海峽〉,藉由老芋仔(外省老兵)的第一人稱口吻,娓娓道出被歷史擺弄的無奈:
「大頭春呀大頭春 爸爸瘋子外省豬
海峽的喧鬧該停止了吧 老芋仔他想要回老家
泉州廣州南溪州 這是哪兒來誰告訴我
主義啊領袖啊 任憑國家都拋棄我」
歌詞的敘事頗為跳躍,上一段講述老芋仔的身世遭遇,下一段立即切換為半瘋癲狀態的老芋仔自白:
「我請問你先生呀 溪畔那兒有個榮民村
我是那裡來的呀 只是忘了怎麼回家
我請問你先生呀 我的部隊是哪來的呀
大家都說我瘋了 可我愛國家愛的很深沉」
已被人視為瘋癲的老芋仔,卻發自內心地問:「海峽的喧鬧該停止了吧 老芋仔他想要回老家」,他讓兒子爬上樹,遙望對岸:
「大頭春你爬上樹 看看海峽那邊的老祖母
老袓母啊我的親娘 告訴我那裡是咱的家
你別看我這裡啊 我這裡很快存夠錢
帶上我家的大頭春 去跟領袖要咱的田地
你別看我這裡啊 這裡有戰士授田証
大家都說我已瘋了 可我愛領袖愛得很忠貞」
這首歌曲描述的,正是彰化溪州「榮光村」的故事。這是一個「老芋仔」的村落,但人們總是叫它「啞巴村」。
作家陳映真創辦的《人間》雜誌,曾以〈等天一亮,太陽依舊會照耀在大同農場〉報導了溪州大同農場「啞巴村」老兵的故事。
啞巴村
一九六零年,退輔會在新民村內徵收了十五甲河川地,分成一百塊(每塊一分半),派一百名老兵來此開墾落戶,做為彰化大同農場的分場。當時「一片荒蕪,石頭比牛還大」,政府蓋了一棟糧倉,二間宿舍,買了幾條水牛,幾包種子及簡單的農具,發了六個月的糧餉,就把退伍老兵們丟在這偏鄉,讓他們自力更生,一肩一擔、一耙一犁,胼手胝足,辛苦耕耘。
慢慢的,寸草不生的石礫地變成墾地。
過了一年又一年,老兵們不再夢想反攻大陸,他們想結婚生子,由於河川地所有權屬於政府,沒有地籍證明,也沒有建築執照,老兵們為娶妻生子而徒手修築的各戶住屋,連戶籍門牌號碼都沒有,自然而然地形成違章建築聚落的原始樣貌,成為「非列管眷村」。
老兵年華老去,又深居偏僻村落,無人願嫁來這裡,四川籍的魯炳誠,成了第一個娶啞巴太太的人,漸漸的,娶進農場的新娘,絕大多數都是啞巴,「啞巴村」之名便逐漸取代了「大同農場新民分場」。
何為「啞巴」?
「啞巴村」在台灣其實不只一處,「啞巴」在台語裡,不只是語障者,舉凡聽障、智障、腦麻、精障等,一切在婚姻市場裡弱勢的女性,都被叫做「啞巴」。
一九四五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國民政府接管臺灣,臺灣旋即被拖入國共內戰,導致日治時期高速發展的臺灣經濟大幅倒退,到了一九五零年代戰後時期,臺灣社會已整體墜入普遍貧窮、醫療資源嚴重不足的地步。在重男輕女的傳統理念之下,家中女孩病了,父母沒有能力、沒有時間帶她們就醫,因此常常發生女兒「腦袋燒壞」或是「耳朵燒聾」的例子。
眷村歲月的原住民母親
百萬外省族群性別比例極為懸殊,敗逃來台後,除了高階將校,更多的外省老兵只能選擇與台灣本省籍女性婚配,而社會經濟地位弱勢的低階士官兵,如電影《老莫的第二個春天》所描述,只能往偏遠的原住民部落尋覓新娘。
出生於一九六九年的利格拉樂‧阿女烏,父親是官階較低的外省老兵,母親是原住民排灣族人。她最初對自己的身分認同,是跟隨來臺的父親,自認為是「安徽人」。
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父親遭受白色恐怖迫害、排灣族母親給予她古銅色肌膚與原住民的外貌,使她飽受他人歧視與排擠。
這樣的人生經歷,使得阿女烏把目光投向原住民女性,寫下「眷村歲月的母親」「祖靈遺忘的孩子」:「無論是在戰亂中輾轉流亡來臺的戰後移民女性、嫁到眷村努力適應外省文化的閩客女性、還是因貧窮而與老兵结婚的原住民女性。這些媽媽們,都是撑起戰後移民家庭最重要的一群人;卻也是大時代裡,最常被遺忘的一群人。」
「『番婆』『山地人』早已是母親習以為常的稱呼,儘管與父親語言不通、習慣不同,但是為了尚在繈褓的小女兒們,母親仍是咬著牙撐過在眷村中最難過的頭幾年。慢慢地,濃厚的外省腔她聽得懂了,滿是辣椒、大蒜的菜她也吃得下了,彷彿一切都可以習慣了,但是村子裡有色的眼光仍像母親身上排灣族的膚色一樣,怎麼努力也洗不掉。」
「『山地人的小孩會吃人喔!』的謡言,不斷重複地出現在我黑色的童年裡。保護子女該都是人的天性吧!儘管別人如何地污蔑母親,她卻不允許她的孩子受到一絲委屈……」
阿女烏試圖用自己的筆,為辛苦養育自己長大的原住民母親發聲、為原住民女性發聲,描述了因貧窮而嫁入眷村的原住民母親,面臨文化差異、語言隔閡、年齡差距、以及父親與母親的地位不對等,母親在婚姻中被迫承受的痛楚與卑微。她讓讀者反思,社會制度與政治權力在結構上的缺陷與不公。
「清貨底」的老兵
相較於住在眷村的阿女烏父親,那些沒有官階、不能入住眷村的最底層老兵,在婚姻市場最弱勢,一些媒人為了賺取傭金,半哄半騙的誘使他們買下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婦女。老兵瞭解自己的條件,也常自嘲這樣的婚姻是在「清貨底」(水果小販將品質與賣相較差的放在底層)。
原本被關在後院或柴房的殘障女子,在不再執行「禁婚令」的年代,就被老兵們一個一個的買了出來,娶為新娘,「啞巴村」老兵聚落,就這樣形成。曾長期任教榮光村國小國中的老師回憶,附近村落的殘障女孩嫁不掉,只有老芋仔肯付聘金,於是,附近村落的殘障女孩們竟然都嫁進了榮光村,為老芋仔傳宗接代。
因為臺灣形似蕃薯,本省人自稱「蕃薯仔」,把外省老兵稱為「老芋仔」,垂垂老矣的老芋仔,與肢殘、精障、智障、聽障或是有語障的蕃薯太太組成家庭,生下一群被俗稱「蕃芋」的孩子,在偏遠農場相互扶持,過著清貧的集體生活,這就是啞巴村的日常。
臺灣社會深受儒家傳統影響,男尊女卑意識濃厚,在溪洲鄉民的眼中,這些外省人對老婆的態度是不可思議的——老婆罵老芋仔老公,老芋仔卻不還嘴;有的老芋仔家事、煮飯樣樣都包……這在傳統的台灣社會幾乎見不到。
這些老芋仔被國民政府拋在臺灣荒蕪的鄉間,回不去往日榮光的歲月,也找不到返回故鄉的路。被迫在異鄉終老的老芋仔,把最深沉的傷痛,化為對落地生根的家庭的疼惜;
女孩們因為自身條件不好,也很認分,「而且,相對於當時台灣農家來說,嫁進榮光村經濟穩定,先生有固定收入,也有退休金,孩子都可以繼續就學。」這些貧苦聾啞殘障的女孩,嫁給年紀老大、滿口外省鄉音的老芋仔,人生卻在這充滿石塊、碎岩的墾地,開出花來。
何謂「高級外省人」?
文史工作者黑金通在《高級外省人看不到的悲哀──啞巴村的老兵》裡寫道︰「新認識的外省朋友,我常以他們父母婚配情況來推測他們的社經地位,如果朋友的父母親都是外省籍,大多數社經地位最高。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敗退到台灣來,能有餘力攜帶女眷的,除了钜賈大賈就是政經要員的官宦之家,都有不凡的背景。」
祖籍貴州的郭冠英,於二零零六年在中國時報發表《繞不出來的圓環》:「我記得小時候從新竹上來,我們是高級的外省人哦,不知那次怎會是一個本省伯伯帶我來臺北。」一種溢於言表的,高高在上、歧視本省人的姿態,躍然紙上。
此後,「高級外省人」一詞廣為流傳,成為某一類族群的標籤,這個族群看不起自己父祖輩敗逃而至、繁衍生息、養育了幾代人的這片土地,至今不肯紮根融入本土文化,仍在製造階級對立,撕裂臺灣社會。
「高級外省人」視野之外的冷暖人生
與高級外省人相對應的,處於台灣底層社會的「啞巴村」,長期被主流媒體與歷史敘述所忽略,這些部隊最底層的外省老兵,孑然一身來到台灣,退伍後年紀老大,只能到荒山野嶺拓墾,娶「啞巴」老婆,上演著一齣又一齣孤苦老兵與殘缺女子相互依存的故事,既悲傷無奈,又充滿了人間溫暖。
如文史工作者管仁健所言,「啞巴村其實是台灣的外省老兵與殘障婦女弱弱相助的結果」,受民間異樣眼光與政府冷漠對待,他們是這場時代悲劇的註腳。
「啞巴村」是台灣整個社會的最底層縮影,那些回不去家鄉的老芋仔,和委屈求生存的啞巴女子們,都是「高級外省人」視野之外的底層人物,而他們的冷暖人生,既嘲諷著歷史的荒謬,亦如〈海峽〉那首歌,以一連串無語的嘶啞吶喊,向兩蔣時期的國家體制發出最無言而強烈的悲鳴與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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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簡弘毅:《何處是老芋仔家:〈海峽〉與溪州啞巴村的故事》
陳德愉:《吳晟急叩媒體 但他不是為了吳音寧,而是為了...(上)》《1986啞巴村 吳晟(下)》
管仁健:《弱弱相助的啞巴村──新民村大同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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