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鳴唱

謠傳，深海之中那龐大的身影能吟唱出宛若天籟之音，他不畏懼被夥伴稱為「貪婪」的人類，總是坦然自若的浮出海面，從寬闊的背脊上噴發出壯麗絕然的水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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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航行持續三個多月了，他們已經深入到大海的中央。

聽老一輩的說，大海最是神秘，那深不可測的海底不知沉眠了多少遺骸，汪洋的盡頭藏著數不盡的金銀財寶，以及那些詭譎卻又模糊的神話傳說。

伯契爾不相信人們口中所說的故事，不過都是道聽塗說而來的，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

海洋有時是平靜的，船長說那是因為海之女神歡迎他們的到來，但倘若刮起大風大浪，那便是觸怒了女神大人。

女神大人會派遣像是塞壬或是八爪怪的怪物來懲罰他們。

伯契爾站在船頭，今天的天氣晴朗，海面閃爍著晶瑩的波光，船身附近不時飛過三兩成群的海鳥，他們會貼著水面飛行，再拉升到半空中，盤旋一陣後猛地俯衝而下，修長的嘴喙或是鋒利的尖爪探入水中，抓出一條鮮美的魚。

他正看得出神，突然，不遠處冒出一道巨大的身影，他的動作緩慢而優雅，濕潤的黑色脊背在陽光的照映下反射出幽幽的藍。

鯨，他們是這麼稱呼他的。

一位老船員經過，告訴伯契爾，這片海域只有一隻鯨魚，他叫做忒爾涅。

忒爾涅，伯契爾的眼中閃過一抹亮光，多麼美麗的身影啊！

忒爾涅的背上噴發出一股水霧，隨風散了開來，一道瑰麗的七彩圓弧轉瞬浮現，又轉瞬消逝。他突然沉入水中，半晌猛地從海面躍出，精實的肌肉流線彰顯出力與美的結合，無數小水珠噴灑在空中，在光線之下閃耀著晶瑩的光芒。

伯契爾看呆了。

忒爾涅在海面又悠遊了一會兒才返回海中，伯契爾望著他隱沒無蹤，這才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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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契爾沒想到還有再見到忒爾涅的一天，海洋太過遼遠了，即便是一貫的航行路線也不一定會遇到相同的風景。

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為遇見忒爾涅而感到高興，亦或是為遇上船難而埋怨海之女神的不近人情。

在海上漂流的第二個日月輪轉，伯契爾被忒爾涅托在背上來到了一座無人小島。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就這麼被丟下，未曾想在他以野果胡亂填飽肚子後，忒爾涅發出一聲清亮的聲鳴，竟是在催促伯契爾快一些。

伯契爾起初猜不透這隻龐然大物究竟想表達什麼，後來忒爾涅似乎有些著急，不斷的在離岸不遠處徘徊游動。

作為一位船員，伯契爾大半輩子都生活在海上，在某些港口停留時也曾聽說過鯨魚擱淺的消息，他實在擔心忒爾涅會一個不小心，從此成為沙灘上的一具枯骨。

他走進海裡，游向躁動不安的鯨，伸出那歷經數十年勞動活的雙手，輕輕的撫摸忒爾涅的身軀，美麗的鯨發出悠揚的鳴叫，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彷彿世間最純淨的歌聲，足以媲美歌劇院裡最出色的聲樂家。

伯契爾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跟著活躍起來，隨著歌聲跳起了輕快的舞步。

在海上與忒爾涅漂流的第122個日月輪轉，伯契爾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餓了就去附近的島嶼覓食，睏了就躺在忒爾涅的背上休息，無聊時他會自顧自的說起過去航海的經歷，即便他知道忒爾涅聽不懂，但他不在意，因為忒爾涅也會發出語意不明的鳴叫，他們都很樂在其中。

他們路過許多地方，大多時候大海太平太靜，讓伯契爾產生天地間只剩下他們的錯覺。有幾次他們遇見行商的船隻，那時伯契爾會讓忒爾涅潛回海中，自己則在海中漂浮，直到商船遠離忒爾涅才會再度浮出水面。

短暫分開的期間，忒爾涅也不會真正遠離伯契爾，他會在離海平面不遠不近的距離停留，他們就像伯契爾所認為的眷侶一般形影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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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的人們最近在流傳，汪洋中有一條大鯨魚，一個翻身就能激起萬張巨浪，口中吟唱的動人旋律是使水手們迷航的主因，他會用那足以蠱惑人心的歌聲吸引船隻，並以那龐大的魚身翻覆船隻。

科學家懷疑他吞食了一整個合唱團，所以才能吐出如此美妙的歌聲。

多麼荒謬的想法啊！伯契爾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到處都能聽見人們談論忒爾涅的事蹟。

這次他們倆來到西方的一座大城市，伯契爾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忒爾涅理解自己想到城鎮裡補充過冬所需的物資。

離開店鋪時，一旁的路人正在高聲吆喝著什麼，並往海岸的方向移動，伯契爾心頭一緊，因為他聽見了幾個詞彙。

Whale.

Scientists.

Dissect.

伯契爾臉色微變，腳下步伐越來越快，快一點，快一點，再快一點。

忒爾涅，你知道嗎？打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深深的被你吸引，你陪我漫無目的的漂流，讓我躺在你的背上，將滿天星斗放入眼眸，儘管無法用言語交流，但你的溫柔卻是真真切切傳遞到我心中的。

海邊圍滿了聞風而來的人群，伯契爾拼命的往裡頭擠，周圍又擠又吵，他感到頭痛欲裂。

好不容易擠出了人群，因為慣性他往前踉蹌了幾步，好不容易站穩，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眥欲裂。

科學家們搭著船，從船上延伸出數十條粗大的繩索，上頭有著巨大的倒勾，冰冷的金屬倒勾正嵌在忒爾涅的身上。鯨發出痛苦的叫聲，他翻滾著，用魚尾拍打著海水，混著血液的海水擴散開來，血水隨著浪潮沖上沙灘，伯契爾腳邊的白色細沙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紅。

伯契爾向前衝去，那一刻周遭的聲響歸為寂靜，他的耳中只剩下忒爾涅的悲鳴，他能夠感受到那深深的痛苦，以及幾乎絕望的哀嚎。

忒爾涅！伯契爾張開嘴，大喊著鯨的名字，他奮力地往前划水朝著忒爾涅游去，掙扎中的忒爾涅終於把注意到了伯契爾，他的叫聲越發地淒厲，伯契爾心如刀絞，好不容易游到忒爾涅的身邊，近距離看見原先充滿光澤的外皮布滿了傷痕，鮮血淋漓。

明亮的雙眸早已黯淡無光，卻在看到伯契爾的那刻重新燃起光芒，忒爾涅突然安靜了下來，讓伯契爾能夠伸手撫摸他的臉龐、身軀。

伯契爾爬上了他的背脊，輕拍忒爾涅的背部，安撫著他，口中哼著兒時聽過的搖籃曲。

日落比伯契爾想像的要快得多，夕陽餘暉映照著這片海域，波光粼粼閃耀著金黃的光芒，忒爾涅忽然發出一聲長嘯，猝不及防的劇烈掙扎，結實的繩索就這麼崩裂了。

忒爾涅高聲鳴叫，不再是悲愴的哀聲，他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自在，不受束縛的他是那麼的自由。

伯契爾緊緊地抱住他，臉頰貼著他的背部，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It's fine, my love.

忒爾涅的身軀逐漸失去溫度，伯契爾感受到他們正在緩緩下沉，嘴角揚起一抹滿足的微笑。

海依舊在流動，潮水沖刷出動人的旋律，多年後人們口中流傳，那是海在鳴唱──鯨的悲哀。

以及那段不為人知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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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落，是鯨魚留給海洋最後的溫柔。

但不會有人知道，那是忒爾涅留給伯契爾的專屬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