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行動倒數》是西方版《色戒》：悖德，是高潮的捷徑

Netflix 於 10 月 25 日上映的恐怖驚悚電影《Don’t Move 行動倒數》，光是首週觀看次數就達到 2,020 萬次，成為近期串流平台上最熱門電影，儘管如此，《Don’t Move》的討論聲量卻出乎意料低，許多網友發文表示：「配著飯隨便看看就好。」

不過，我不這麼認為。

《Don’t Move》雖然被定義為恐怖驚悚類型電影，但我看完後，卻認為在恐怖驚悚外，這部電影的內核，恐怕是「性愛權謀」，甚至稱得上純愛片。

/ 以下爆雷 / 

如果你在自殺當天遇上此生摯愛

在故事開始不久後，觀眾馬上能察覺女主角 Iris（Kelsey Asbille 飾演）的自殺意圖，驅車前往人煙稀少的森林，站在兒子墜落的懸崖上，感受掉下深淵的痛感，感受當初自己甚至連兒子掉下去都沒發現的恥感，作為一名孩子才正在牙牙學語的母親，Iris 無疑失去了任何活下去的意義，痛苦與恥辱雙面夾擊她。

此時此刻，陌生的耳語似是一束陽光穿越層層烏雲，來到 Iris 身邊，打破山谷的空靜，也抹去了黑暗深淵的凝視，Richard（Finn Wittrock 飾演）不著痕跡的完美開場白：「多美好的一天阿。」像神降臨人世般如此不可思議。

上揚的音調、渾厚的聲線、英挺的側臉，眼前的男人很迷人，但最迷人的恐怕不是上述那些，而是在於他絲毫沒有要改變 Iris 自殺意圖這件事。

人類在與他人進行對談時，為了防範受傷害的可能性，會先搬出「邏輯腦」作為第一道防線，但如果確定了對談者沒有企圖控制自己的意念，則會傾向以「情感腦」接收資訊。

因此，擅長談判的人，往往並不是最懂數理公式的人，一如《FBI 談判協商術》書中提及，最會談判的人，是最懂如何繞過你的邏輯腦，讓你直接放下戒心，從而進入你的情感腦的人。

此時此刻，你會覺得對方講話彷彿白開水一般，不掀起你內心任何波瀾，但你下意識已經將他所講的「暗示」全吃了下去，連帶著行為舉止也將有所改變，這也往往是宗教團體控制人心的密語。

顯然，Richard 就是這樣的人。

「不要理我，我等一下就走了。」接著蹲下身、自顧自吃零食，但又一邊溫柔地看著 Iris。

一連串的表演行為，目的是讓 Iris 接受他走進她的範圍。

「我叫 Richard，妳呢？」沒有得到回應。

「我知道妳想一個人靜靜，我也想，不然我怎麼會在熊都還沒醒來時就到這裡？」同理心加上一點幽默感，Richard 確實很迷人。

「我不需要妳告訴我妳的人生經歷，我不需要妳的痛苦比現在少一點。」正式進入主題，想拯救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明確告訴她，你確實不清楚她的狀況，但你願意跟她站在同一陣線。

「你無法阻止我。」Iris 一說出口，Richard 的眼神明顯猶疑了，這一場貓抓老鼠的遊戲，看來不似往常，Richard 此刻被獵物堅定不移的神情迷住了。Richard 是隨機挑選獵物不錯，但他當然也渴望對眼前的獵物有心動的感覺，因為這無疑加深了獵人的快感。

接著 Richard 向 Iris 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本田汽車、女友 Chole、一場爭吵、一場車禍，

「我不想告訴妳，車禍前的爭吵，我最後對她（Chole）說了什麼。」

這是一段非常關鍵、具有承先啟後意義的告白，Richard 在此刻講了自己真實發生過的故事，並不是像檯面上、為了博取 Iris 好感才說的，而是因為作為獵人，Richard 勢必得先掏出一些感情，當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的時候，獵殺遊戲才真正要開始。

Iris 說：「我很遺憾。」

Richard 用另一種方法回：「我很遺憾。」遊戲正式開始。

最終 Richard 留下一句：「Broken doesn’t have to mean hopeless. Really beautiful day.」

Iris 則打破心防，說出自己名字：「Iris。」

這是意識「自我」的一步，只要意識到了「我是誰」，自殺意圖就會降低，因為人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有名字，名字是父母，乃至於人類社會，賜予的贊禮。

因此，當 Iris 說出自己的名字後，腳步就不可能再往前邁進。

最終 Iris 往反方向走去，主動跟在 Richard 身後，看似是求生的第一步，實則是一腳踩進了捕鼠器。

但這確實是個美好的開始，對 Iris、對 Richard 來說都是。

戀愛關係中的進攻與防守

《Don’t Move》正式進入重點劇情，Richard 綁架了 Iris，給她注射麻醉針劑，Iris 強大的求生意志則完全一反 Richard 過往「輕鬆虐殺」的常態，表現出了「她與那些女孩不同」的姿態，讓 Richard 對她興趣更加深了，獵人跟獵物，就得是這麼個關係，獵人喜歡拼了命掙扎的獵物，獵物則享受一放鬆隨時會死帶來的激情。

另一方面，獵人與獵物之間的遊戲，精髓之處也正在於，當獵人成為真正的獵人、獵物也成為真正的獵物時，角色會在相互追逐的過程中不斷交換面具，直到難分你我。

獵人最終將成為獵物

最終，Richard 進行了他的終極告白：

「與 Chole 發生車禍後，在床上的兩個月，我豁然開朗，我這輩子一直都覺得情感上找不到依靠，直到車禍發生後的那幾秒，我看見她脖子的角度、散落在她腿上的玻璃碎片是如何反射當時的光線，當我看見她吐出最後一口氣時，我終於覺得自己找到依靠了。」

「我躺在床上的那段時間，不斷回想那一刻，想要知道，我是否感覺到了上帝。最終，我知道我感覺到了，我就是上帝。」

之所以要殺害這些女人，甚至在殺死她們之前注射麻醉針劑，是因為 Chole 死後，Richard 在床上整整動彈不得的兩個月，讓他墜入了未知的深淵，不是悲傷，而是興奮。

也有可能，Richard 整段話都是說給自己聽的謊言，他最想殺的人，或許一直都是自己。他恨自己。

但如果單靠著殺害女人就能夠洩憤、達到高潮的話，也無不可，因為每一個女人斷氣的同時，正是他擺脫肉身苦難，成為上帝的一瞬。

同時也呼應了電影開頭，Iris 說：「上帝想要什麼就任意帶走，但願祂帶走的是我。」

發現了嗎？在 Richard 的終極告白裡，他就是上帝。

此刻 Iris 也突然明白，先前 Richard 說後悔自己在車禍前的爭吵中、最後對 Chole 說的話，時間點其實不對，正確時間點應該是車禍後，她恍然大悟問：「她臨終前，你說了什麼？」

Richard 回：「謝謝。」

言下之意是 Chole 死得很好，如果 Chole 沒死，Richard 不會發現自己是上帝。

也呼應了電影最終幕 Iris 在 Richard 奄奄一息時，留下的那聲：「謝謝。」

其意義在於，在這個變態殺人魔死透前，完全顛覆了他心中那可憐的「我即上帝」信念。

《Don’t Move》簡直是西方版《色戒》

整部電影最令我起雞皮疙瘩之處在於 Richard 死前五分鐘，兩人在車上的一段精彩對談。

Richard：「你很生氣？」

Iris：「我他媽的當然很生氣。」

Richard：「為什麼？」

Iris：

「因為我本來想死。」

Richard 微微一笑，說出：

「本來。」

再次驗證了《Don’t Move》妥妥是恐怖愛情寓言沒錯。

該場面的張力，完全同比《色戒》裡王佳芝對易先生說的最後一句話：「快走。」

由此可見，《Don’t Move》的文本並不是在呼籲「生命誠可貴」。

透過 Iris 和 Richard 拳拳到肉的對白、賭上生死的搏鬥，《Don’t Move》赤裸展現了戀愛關係中的角力競技，像極了張愛玲在《色戒》裡寫下的那句：

「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一反常態的劇本，導演 Adam Schindler 與 Brian Netto 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Don’t Move》是受疫情時期被困在家中經歷所啟發延伸的，Adam Schindler 說：「被困在房子裡，就像被困在身體裡一樣，『我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出去，繼續過我們的生活？』」

Brian Netto 補充：「我們都經歷過沮喪，但我們必須讓自己重新動起來。」

因此，動起來，成為電影中 Iris 的課題，也是求生的唯一方法。

事實上，動起來，一直都是不對等關係中，獵物轉換姿態的唯一方法。

《色戒》的性愛鏡頭之所以一直是該部電影的關鍵，正是因為在肉體的針鋒相對中，誰都再也無法分清誰是獵人、誰是獵物。

一如王佳芝在日式酒館中奚落易先生：「我知道你為什麼約我來這裡，因為你要我做你的妓女。」

易先生回：

「帶妳來這，我比妳更懂得怎麼做妓女。」

最優秀的 S，首先得是個出圈的 M。

因為 M，才是真正控制遊戲節奏的關鍵。

圖片出自：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