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是一個演員。」——《喜劇之王》
2025 年 4 月 8 日起,Meta 將去年 9 月於 Instagram 首度啟用的「青少年帳號」(Teen Accounts)設定擴展至 Facebook 與 Messenger,現在起,13 歲至 17 歲的相關用戶必須取得父母許可才可以在平台上進行直播,同時,這項設定也能防止用戶在對話中的私密圖片遭到儲存、轉發或截圖,對此,Meta 稱這項政策從「根本」上改變了青少年在社群媒體上的使用體驗,但說真的,有效嗎?
Meta 喜獲免死金牌?
對此有人發出質疑:
「Meta 在 Instagram 上推出青少年帳號的 8 個月後,Mark Zuckerberg 始終保持沈默,老實說,我們根本不曉得它究竟處理了什麼『敏感內容』,家長甚至不知道這樣的設定是否真能防止孩子被『演算法推薦』一些不適當、甚至有害的內容。」
自然,也有人給予正面肯定,一如英格蘭倫敦行銷顧問公司執行長 Drew Benvie 就表示:
「這是正確的一步,社群媒體當初爭取領導地位的初衷本就不是為了吸收社群參與度最高的青少年,反而是『最安全的用戶』才是 Meta 的目標族群。」
不過他也指出,就跟所有社群媒體平台一樣,青少年有很大的機率能夠找到繞過安全設定的方法。
無論如何,從現在起,「青少年帳號」將在美國、英國、澳洲與加拿大大力推廣。
Meta 方面表示,自去年 9 月來,全球至少有 5,400 萬名青少年 Instagram 用戶被劃分為青少年帳號,97% 的 13 歲至 15 歲青年也遵守了相關限制,並且,要繞過安全設定並不容易,因為當用戶在填寫真實年齡的欄位時,Meta 會要求用戶自拍,以此驗證正確性。
同時,Meta 從 2024 年起也開始使用 AI 來識別可能謊報年齡的用戶,以便將他們重新納入青少年帳號當中。
不過,英國通訊管理局 Ofcom 在 2024 年 11 月發佈的調查結果中卻顯示,22% 的 8 歲至 17 歲青少年仍在社群媒體應用程式上謊稱自己早已年滿 18 歲,狠狠打臉了 Meta 不說,更有許多青少年在受訪時表示,要在社群媒體應用程式上謊報年齡根本就輕而易舉。
然而,我想叩問的是,難道實行了「青少年帳號」這一制度,Meta 就擁有了免死金牌,再也無須負任何社會責任嗎?
雖然,早在演算法訂下規則前,我們就早已成了社群演員,Meta 能規範帳號,卻無法規範我們早已內建的「角色慣性」,正如香港喜劇天王周星馳預演給我們看的,只不過這劇本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刻在我們的慾望深處。
瘋子、騙子、傻子,不正是社群上的你我?
猶記得小時候,龍祥電視臺幾乎是 24 小時不間斷放送著周星馳的電影,從《逃學威龍》、《家有囍事》、《鹿鼎記》、《唐伯虎點秋香》、《國產凌凌漆》、《大內密探零零發》、《大話西遊》、《食神》、《喜劇之王》、《少林足球》...等,周星馳彷彿奠定了 Gen Y 的集體成長記憶,這一代人大多對於周星馳的電影台詞過目不忘,畫面尚未轉場,身旁的人早已熟稔到能預言下一秒的台詞,如同下意識般自然。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周星馳電影中的角色,多是瘋子、騙子或傻子的化身,以致於這一代人的性格也多多少少沾染上了這樣的氣質,內外表裡不一彷彿成為一種深情的展現。
加上在傳統媒體與社群媒體病毒式的渲染下,被媒體牽著鼻子走的我們,最後彷彿也分不清楚真實的自我與社群上自我形象的差異,連情感的表達也開始模仿起銀幕裡那荒謬與誠懇並存的戲碼,像是戴上了一層面具,面具之外的我們應對人生大小事是如此游刃有餘、信手捻來,面具之內的我們面對傷痛卻是雙手一攤、不知如何是好。

「討好型人格」無疑是周式角色的主調色彩,一如《The Mask》(摩登大聖)中所言:
「人們戴面具有兩個原因,一是試著成為別人,二是想隱藏自己。」
在儒家教育思想的狹持下,有一個我們熱衷於追求功名利祿、汲汲營營地光鮮亮麗著,好家世、好禮貌、好學歷、好品味、門當戶對的伴侶、奢華的居住地段,皆可以濃縮成指尖上的光療印記,同時也消磨掉了我們內心對於真實的追求。
外國媒體曾以「香港騙子」來形容周,我想,這或許是對他的最高讚譽,畢竟從 1997 年香港回歸後,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騙子,香港人對未來自我的描繪,產生了本質性的裂變。
自信被不確定性所取代,表面上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內裡卻仍渴望過著浪蕩不羈的生活,周式角色中的分裂,不只是笑料背後的性格設計,更逐步蔓延至觀眾心底,成為時代情緒的回聲。
當喜劇落幕
經過周「雕刻」的角色,總是能夠將看似截然相反的對立面聚集合一、將根本無從比較的事物整合為一,甚至將矛盾彌合,透過喜劇的荒誕性,動搖觀眾對何為可能、何為不可能的根深觀念。
正如對情感與志業的追尋,唯有透過《大話西遊》中紫霞仙子這個角色,才能領悟,如果未曾歷經痛苦的洗禮,人們壓根不能明白何為志業所在。
或許在此之下也隱藏著周對香港漂泊命運的暗示,夾在東西方文明之間,未來究竟該何去何從,是無數香港人難以迴避、卻不敢直視的提問,一如他筆下那些懷抱壯志卻困於荒謬世道的角色,在亂世中摸索、碰撞,只為逼近那個更真實的自我。
周式電影中的荒謬從不流於無的放矢,而是以笑料與誇張,包裹起歷史的無常與人心的裂縫。觀眾或許曾在觀影時捧腹大笑,卻在多年後某日回想時心頭一沉,驚訝於現實的重力早已悄然襲來,成為一記回馬槍。
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可從不只是為了博君一笑,反倒更像是一場情感的啟蒙旅程。

紫霞仙子那句「我猜中了前頭,卻猜不中這結局,」也成了某種命定的香港式浪漫——對愛、對夢、對未來,都懷抱著注定幻滅的美感。
然而,或許唯有理想真正幻滅時,人們才能找到新的立足點,辨認什麼是自己真正想守護的真實,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座城市。
門徒
周所雕塑的角色,常遊走於常人難以想像的極端邊界,有時是普通人,有時是神,後殖民香港的認同錯置,讓周的角色總帶著強烈的兩面性,既荒誕又真切,既英雄又無能。一個平凡人,既能展現超越人性的崇高美德,也可能同時懷有令人瞠目結舌的卑劣本性。
如果以一個形容詞概括,正是「無厘頭」,但這份荒謬中,又潛藏著深重的文化責任感,一如《大話西遊》中,至尊寶在紫霞仙子咄咄逼人追問下,為求活命竟下意識說出:
「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看似一句玩笑話,卻成為了他命定的緊箍咒,不僅牽動命運轉折,更成為他斷情絕愛、踏上取西經之路的「念」。
細推敲不難發現,周式角色在文本前期常帶有一種抽離感,彷彿痛苦根本無關於己,自己不過是個旁觀者而已。
而這種「關我屁事」的角色姿態,恰與我們今日使用 Instagram 的方式遙相呼應——我們觀看世界、評價他人、捲入公共情緒,卻往往不真正涉入,自我被濾鏡包裹得毫無破綻,也因此逐漸模糊了與內在情緒的連結。

然而,當自我被撕裂成兩半,表面那一半成為社會期待中的樣貌,一如我們在 Instagram 上苦心經營的形象;另一半、真正的自我,卻滯留在暗房中拖沓著,隨著曝光成影,我們才逐漸明白「分裂之苦」從不是來自外在的撕扯,而是自我在光影間的無聲拔河時,我們還回得了神嗎?
社群媒體本不該是我們逃避複雜心緒的介質,卻在當代活生生成了引人走向虛無的催化劑,即使有幸被現實拉回,仍無法真正邁向那片未竟之地,彷彿毒癮發作後手無縛雞之力,不是不想清醒,而是早已失去了抗拒的能力。
然而,人生總會有那麼一瞬的「見性時刻」,引領人直面內心的聲音,這正是周式角色中最突破、最激勵人心的一刻。某時某刻,角色透過「情了」,踏上人生歸途。
在大眾電影娛樂時代,社群媒體尚未崛起,角色們尚有清醒的餘地,他們可以躲進虛構角色的皮囊裡短暫逃避,卻也能在某個轉身之際,扔掉誇張面具,重新做回自己,那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召喚,不受演算法牽引、不靠關注度續命。
但,活在社群媒體時代下的青少年們,在這一見性時刻到來時,有擺脫毒癮的自制力嗎?
還是,正是因為毒癮太深,青少年們才更需要社群媒體上,那些能擊穿荒謬日常的聲音,那種以戲謔之姿說出真相,一針見血卻會下地獄的 meme?
無論是喜劇、meme,都不僅只於娛樂而已,反倒更像一場對現代性的反抗,用荒唐掩飾銳利,讓人在笑到快斷氣時,對自我與社會結構產生動搖。
不論是九〇年代的香港,還是當代的社群世界,人們都在某種荒謬與現實錯置的夾縫中演出人生。
愛演一起演
喜劇與政治間的緊密聯繫,正在於當你透過高我去創造角色時,角色必然是夾帶著批判性的,透過滑稽可笑的方式淺顯易懂地表達出隱藏在錯誤觀念中的真相,為僵化社會體制注入新的可能性。
在這樣的脈絡下,喜劇演員與哲學家本質上追求的其實是同一件事,只是前者以玩笑實踐,後者以嚴肅思辨,一如小丑與蝙蝠俠,始終是共生共存的,不是 Why So Serious?
而是 that's true.
自古希臘以來,直至 20 世紀,多數哲學家對「幽默」始終抱持負面觀點,柏拉圖甚至說過:「如果有人將值得尊敬的人描繪成被笑聲征服的模樣,我們絕不能接受,更別說是神了。」
翻閱聖經也不難發現,笑聲常被視為敵意、輕蔑的象徵。
然而,在今日 Instagram 已成為人類「第二自我」的世界裡,我們是否早已跨越神所劃下的界線?彷彿重返巴別塔,試圖向神證明:我們在社群中不斷堆疊的自我形象,何等昂貴;我們的追蹤者與按讚數,是值得被仰望的。
「其實我是一個演員。」

周星馳藉由《喜劇之王》角色所說出的這句話,顯示了,無論多麼卑微、多麼渺小,那份對演出的執著與自我認同,仍然是他活著的理由。這不只是角色的台詞,更像是他對世界的告白:即使被砸便當、被冷眼旁觀、被拒絕無數次,他仍「選擇」相信自己的角色值得存在。
社群媒體上的自我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是我們一手、一點一滴精心塑造的產物,在這樣的建構過程中,我們彷彿都成了某種角色的扮演者——但我們不是以劇場為舞台,反倒是以演算法為劇本、以關注度為報酬,以笑點與共鳴為武器,反覆修正自己在社群中的存在方式,直到這個虛構角色變得比我們的本我更為真實。
正如哲學家用語言逼問「我是誰?」喜劇演員則用玩笑反問「你以為你是誰?」兩者交錯之處,有沒有機會成為現代人身份迷失的出口?
畢竟,我們都在演一場看似自由、其實滿是既定選項的社群人生喜劇,而唯一的解方,或許就是看清那份可笑,然後笑出聲來。
毒販不該替我們立道德標準
於是問題成了:在這樣的邏輯下,青少年吸毒也可以被合理化了嗎?
自古以來,人就是分裂的存在。靈肉拉扯帶來的快感,讓我們甘願沉溺。
進入大眾娛樂的年代,這種分裂成了一種集體癮頭;而社群媒體,更是專門為人性弱點量身打造的現代毒品。
如今,這些靠成癮牟利的平台竟宣稱要「保護青少年」,無異於毒販高舉戒毒宣言,婊子立貞節牌坊,荒謬至極。

當壟斷社群工具的人試圖設定道德邊界,這本身就是荒謬劇的最高潮。
我只能說,從周星馳到 Mark Zuckerberg,喜劇之王的身分早已移交。
圖片出自: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