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看到友人寫的心得,又剛好是赫塞·赫曼的作品,所以就把書櫃上的《車輪下》翻閱一下,驚嘆優美的敘事畫面與精妙的結構之餘,也不免讓作品與生命中所經歷程相互呼應的橋段觸發,進而細細琢磨這僅僅只在兩年間發生的、一名秀才少年之死,所帶來那微不足道的啟示。
故事中的漢斯或許就如你我,是個從小有些稟賦、有些優越感、偶爾自恃不凡卻又歸於平凡的普通人。儘管天賦在小城鎮裡,透過苦讀、反覆練習能夠達到秀才的美譽,但在考上神學院、與來自全國的真正天才一比就相形見絀,不值一提。就好像一個普通學校的高中生,因為繁星計畫考上了台大,卻發現沒辦法跟真正的菁英相比,形成了巨大的惶恐與不安,更加陷入神經衰弱、精神枯竭的境地;即便苦讀也無濟於事,來自平凡家庭的貧瘠灌溉根本無法與家境優渥而能夠有餘裕的同學較量,從而衍生出更多的絕望。
少年在那短短兩年間,被迫從快樂豐富的童年拔了出來,毀掉象徵純粹歡愉的兔子籠,以及雪藏帶來快樂的釣魚竿,進入了禁慾的學習生活。屬於少年的虛榮與受到長輩認可的鼓舞,成為他節制的原動力,正如學校的校長所認為的:學校的存在就是讓人們拔除野蠻的天性,成為秩序社會中不致脫序的一份子。少年是這樣聽話而乖巧,他也如願在聯邦考試中獲得第二名,成為戴上項圈的榮耀。
進入到神學院的生活中,少年認識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都有各自巧妙的代表,其中海爾訥與路丘斯正是兩種極端。詩人海爾訥放蕩不羈、敢愛敢恨,充滿浪漫主義氛圍,甚至有反體制的傾向,充滿對學院的不滿以及改革的理想,成為「平凡人」代表的少年傾慕的對象,也因此在與海爾訥的相處間,感受到了超脫世俗的暢快,並且將那份崇拜轉化成近似迷戀的情感,就像人們會對革命者、英雄有著不凡的崇敬一樣。那反體制的性格最終讓海爾訥被體制的權威給驅逐,從此往更不同的境地飛去,對凡人如漢斯再也不屑一顧,連信件都不願往返。
而路丘斯就是另一種人格的代表。路丘斯出生於商人家族,即便富裕卻也斤斤計較,甚至有些很「客家」的行為,但卻不會讓人非常反感,因為那些表現都是大方的,誰能說自己沒有自利的人性呢?除了在課業上有限度的努力、寧願用功程度平平就能拿到好成績,也不願用兩倍的學識拿下第一名,而且就算練習小提琴的狀態超糟、根本沒有音樂細胞,但為了能為自己「鍍金」所以硬是學習一段時間才放棄。就是這樣適度的努力而迎合世俗的舉動,或許在他人眼中會是追求功利的樣子,但路丘斯即便被要求在師長面前表演難聽的曲目,也是能夠厚著臉皮演奏,並且放下身段承認自己拉得不好。這樣自尊心不強、對卓越沒有追求、有些小聰明但懂得圓滑處事,或許才是能輕鬆融入世俗的典範。
少年漢斯在經歷室友的死亡、海爾訥的離去,直到自己最後也因為神經衰弱而被迫離開神學院、離開這個被視為坦途的道路,對他來說跟第一次的死亡無異。他受到了現實的鞭打、眾人的不認可,原先被稱讚的優異成績也被漠視,他再也沒有任何值得自豪的地方,宛如泥塵般平庸,就算攀附在人的褲管上也會被皺著眉頭拍掉。
這樣的漢斯回到了故鄉,經歷了失魂落魄的一段生活,大概就像得到慢性憂鬱一樣,甚至有自己用來幻想死亡的美好角落:一截死亡樹枝,供他想像吊在上面靜靜死去的場景。然而在故鄉的修養,也讓他重拾了過去一些美好的事物,懷念起童年的種種、過去與之往來的朋友、長輩,然而那些只存在幻境之中,已經不復存在。就像我們將原本的夢想與童年扼殺在時光裡,只有殘餘的種子在泥壤裡悄悄發根,卻再也長不成期待中的大樹。
我很喜歡獵鷹巷的怪人之一、老技師波爾緒給漢斯的箴言:「就像一棵好樹上的綠葉子,掉落一些又長出一些,人也是這樣:死去一些又出生了幾個。」人們或許也是這樣,過去會死去,未來會冒出頭,在不斷的失去與成長間反覆無常,與其說是鼓勵人們向前看,更像是在揭發一種永恆無趣的輪迴:我們身為凡人必須可悲接受的現實,我們無法擁有一切想要的人生,只是漫無目地的生長。
因此漢斯也逐漸接受自己的凡庸,感受到與愛瑪間愛情的微妙苦楚、選擇成為機械技工,甘於擔任社會中的小螺絲,但也是受人敬重、打磨得光鮮亮麗的螺絲。他在這樣甘於平凡的選擇後,因為學習技工們喝到爛醉,享受平凡人生,在醉酒後失足墜落河水,結束了短暫的生命。臨死前在宛如母親的河流中漂流,或許是回歸胎水的寧靜祥和,讓父親從他死去的臉龐中看到滿足的快樂,而父親也不因失去孩子而過度悲傷,選擇繼續平凡而苦澀的生活。
全書唯一點題的「車輪下」是出自於神學院教務長的話中。教務長認為當人們無法跟上時代巨輪的前進,就會墜落馬車,成為車輪下的塵土屍泥,再也萬劫不復。
然而車輪下也有不同的隱喻。馬車代表人們的抉擇與道路,作者向少年展現了各式各樣人們的生活面貌,有英雄的有學者的有小偷有凡人的,從一開始就不斷鋪陳在少年的生命歷程中。我們可以看到「擁抱新知」與「固守舊律」,也就是故鄉中追逐新約聖經與新潮思想的修士與虔誠守舊的老鞋匠,就是最一開始展現在漢斯面前的選擇。但平凡如漢斯,在接受新知時感受到的興奮、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但卻沒有深入鑽研、成為新時代的學者,也無法像老鞋匠一樣成為頑固信仰的虔信者,其實就隱隱諭示他只是個凡人,無法走向某個極端。
再如學校中海爾訥與路丘斯的對比,漢斯也無法像海爾訥一樣超脫世俗、敢於面對權威,也沒辦法如路丘斯放下對自己小小稟賦的驕傲,融入世人之中,就導致說他對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不上不下,既無法成為「超人」也無法甘於「庸人」,比較的得失心逐漸摧毀他脆弱敏感的尊嚴,最終落到精神失衡的下場。
最後到葛爾柏巷與獵鷹巷的隱喻,漢斯的家正位於這兩個交叉口,也就代表他有兩種人生的可能方向。獵鷹巷是充斥罪惡與墮落的地方,有著兇殺與怪人的傳聞,卻是小孩們追求刺激與一窺精彩故事的地方,漢斯也是在這裏認識了他的好朋友們,不是小扒手就是死在饑寒下、卻教會他釣魚美好的小孤兒。而葛爾柏巷則是充滿正向積極、商鋪滿佈的商業世界,代表社會正常運轉的模樣。
漢斯路過了獵鷹巷,雖然懷念過去在那裡的刺激感與怪誕的傳奇,但最後還是選擇到葛爾柏巷,一個屬於正常人的社會當技工學徒,也就代表了他的車輪駛向了「歸於平凡」的正常人路途,便是他最後在看清楚自己的本質,一切不再有轉圜餘地的選擇。
他最終下了自己這輛馬車,也歸於車輪下的塵壤。他在17歲死亡與70歲死亡將毫無區別。這也是為何作者最終讓他以失足的方式,結束秀才短暫而令人唏噓不已的一生。
很喜歡作者在季節上的著墨,除了優美的詞彙外,更多是在隱喻人的一生,像是夏天是萬物繁茂的季節,而漢斯得到了可以釣魚游泳與喘口氣的機會,代表著他內心在少年時期的美好憧憬,而入秋則到了學校進入壓力的時節,最後冬天有同學掉落湖水溺死,那默默無聞的同學在死時才得到眾人的注目,也呼應最後的漢斯之死:他與那平凡的同學毫無區別。甚至有如一團烈火的海爾訥在離開神學校這個「社會」的時候,大家的討論熱度還比死去的同學多,這也是滿現實的一件事。
用春夏秋冬來比喻人的一輪生死,就如同樹葉不斷凋落也冒出新芽,人類一個又一個誕生與死去,你我都沒有不同,通常都不太是太過特別的人,都是能被取代的。
最後我也很愛作者在漢斯喜歡的釣魚跟文學上,總是鉅細靡遺地描繪過程:像是釣魚要削尖樹枝、要整理釣線、連河水間隱約的魚種,對漢斯來說都能輕易辨認,並且他也由衷喜歡希伯來文與希臘文的特色,卻遠遠不到能夠為此做研究、或把玩語言來創作的程度。並且在後期對於技工工作,作者只是淺淺的描寫過程,並沒有參雜過度的驚嘆,讓這樣「工作」與「興趣」的對比顯得更加明顯:人們對工作缺乏浪漫想像,但又對興趣無法鑽研至頂尖,僅有享受其間的些許樂趣,就能感受到放鬆與滿足。
興趣像是逃避的桃花源,但凡庸如我們,卻沒有足夠的動力將其打造成永世的烏托邦,或是成為世人景仰的另一重樂土、成為傳奇的締造者。我們總得接受這種不上不下的人生,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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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塞·赫曼的寫作技巧依然令我驚嘆,目前只看過《荒野之狼》跟《流浪者之歌》,他總可以將人的一生濃縮於一個課題之中,去探討這件事的不同面向。
如《荒野之狼》是人對於自己多樣面向的困惑,人有時候如人又如狼,要如何接受自己不同面向並處世的抉擇;《流浪者之歌》展現人如何開悟的過程,理解人生如河般緩緩流向終點的無常,我們又該以何種角度看待人生。
在《車輪下》也是探討人性與選擇,展現歸於平凡一生的惆悵。覺得德國人的理性主義在赫塞筆下發揮到了極致,對於議題的限縮與精密的探討,又能感受到對「人性自由」的浪漫追求,閱讀起來真的非常暢快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