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的我們如何自處-珂拉琪《MEmento·MORI》專輯 感想解析(下)

今天就用珂拉琪的新專輯來跨年！先祝大家新年快樂喔。

然後也額外推個下半卷(?)我最喜歡的一首，剛剛搭火車想起旋律跟故事居然不小心哭了出來，我真的好喜歡這個尋找自由與故鄉、在夜色行進至黎明的故事……回來為了寫這篇聽整張專輯又再哭了好幾次，感染力超強。

在進入正題之前，因為下半卷(自己的分類)比較多跟族語有關的歌詞，想講一些跟原住民語言有關的事情。

首先是原住民因為是口傳傳統的關係，目前現存記載中，沒有自己的文字系統(布農曆的話不曉得可不可以歸類為文字，這點就先保留。)，加上一個詞彙可能有很多種意思，像是第七首歌名‘adingo，除了影子外也有靈魂的意思，族語總是充滿各種象徵與想像空間可以探尋玩味，因此想先推薦一些查詢族語的辭典：

個人比較喜歡查族語E樂園，可以依照不同群來查找詞意。(不過E樂園比較基礎，辭典則是會有詞根等溯源方向，適合深入查詢時使用。)

畢竟十六族裡面每個族中又分有不同的群(主要是語言與文化差異)，有時候光是隔壁部落的語言就會有差了XD現行的行政區系統，並不能用來劃分部落傳統的領域。

好了，接下來就進入正題吧。

上集有提到，前四首主要是「闡述過去歷史事件的人物情境」，而後四首我認為則是「現代的我們對於那些歷史傷痕的應對」；如果說前四首是「時代的鎮魂四部曲」，後四首則是「新生代的療傷與重新對話」，比起前面大時代的哀歌，更偏向個人的心境轉折，與祖靈的傷痕溝通，知道如何療癒。

四首歌皆為阿美族語為題名，我在想這有種尋找與回歸自我族群的意義在。尤其隨著曲目推進，歌詞中阿美族語的比例逐漸變高，到第八首整首都是族語歌詞，更有回歸本位來思考的感覺。

以下可能會結合以前在專訪中看到的陳述來說說與推測，一樣是很我流的歌曲解釋導讀形式。

這首是在YT上聽到第一首參雜族語的歌。當初聽的時候非常驚艷，因為原本就喜歡聽日本創作曲的關係，覺得歌詞跟旋律寫得非常美。珂拉琪在日文歌詞的造詣真的很強……能夠感受到日系的美感，用詞一點都不彆扭，我想這是身為多元文化澆灌的一代，最大的優勢，也是這樣的環境下，才能孕育擷取各種素材優勢來創作的『珂拉琪』吧。

儘管歌曲中的族語只有短短的幾句感慨，卻揭示接下來「尋回自我與族群的話」的源頭，也是最適合開啟與時代對話的開端。

無法唱誦出愛、表明心意的黑貓，到底被剝奪了什麼才會如此？又或者是聽的人已經聽不懂自己的話了，所以說什麼都是徒勞呢？

對很多台灣人來說，自己族群原生的語言是很陌生的。我們服膺於外來的統治者底下，學習他們強烈要求的語言，將生活替換成不同以往的文化；無論是日本人抑或是外省人都是，為了同化與統治方便，而強力剝奪了原先屬於台灣人的聲音。

祖父母輩或許是被剝奪的一批，像是有些老人家會日語與台語，而我們則是下一批與下下一批。在強力的國語政策下，失去了原本跟老人家溝通的語言，也遺失以那些話語傳達的美好。我們漸漸與本來的文化產生斷層，找不回原本的聲音，也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來表達才是最「正確」的。

我想都市原住民對此也是感受很深吧。就像阿爆的那首〈找路〉，講述了在都市生存打拼的原住民，不知該往何處的心境：

(覺得MV超好看歌又好聽一定要貼一下)

因為要跟現代嵌合，因而學習不同族群的語言，進入這個體制生活，為了生存被迫融入全然不同的價值觀，連回家的路都忘記怎麼走了。

因此失卻文化、被強行灌輸不屬於自身族群歷史的我們，不能以自我的立場來說話，正像那隻無口的黑貓。因為不曉得該如何說出自己的話，只能任由周圍不斷變化的環境侵襲，在劇變的風景中，苦苦支撐著、徬徨而不曉得該往何處。

然而夏日盛開的花依舊在，在台灣這個南方小島(相較於日本來說)，仍然保存著自己文化等待被重新發現、復歸，像朵緘默卻堅強的花朵，靜靜綻放在角落，等待有人再次聆聽美麗的話語，屬於自身的歌。(而且在單曲的封面上，花是以八芒星的型態呈現的。在阿美族圖騰裡，八芒星象徵著星辰的力量，就像母親一樣的偉大。)

「唱呀，唱呀

向我唱著他的話語」

我們曾經不聽話、叛逆，為了跟主流文化一致，因而羞於承認自己的歷史，不敢將自己原本的聲音唱出來，遺忘了回家的路。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傾聽、我們願意找回自己的根，再一次跟自己的阿公阿嬤說說話，不再叛逆也並非全然順從，只是想更認真說出自己心裡的話。

如此，我們才能重新面對、聆聽過去時代的事情，聽那些故事是怎麼發生的，用最原本的聲音，不再被轉譯與扭曲。

於是我們聽到了一個故事。一個關於1945年、那些原本為異國而戰的高砂義勇軍──那群阿美族青年的故事。

先說我超喜歡這首歌的編曲，尤其是三拍子的基準，讓整首歌開頭像小步舞曲那樣輕盈曼妙，沒有絲毫沉重的氛圍，卻講述了一個充滿哀愁的故事。讓我想到我很喜歡的詩人辛波絲卡一首〈一顆小星星之下〉，其中一句：

「我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淵吶喊的人致歉。」

讓人感受到遙遠的故事與身處現代的聆聽者，其實之間存在著一個斷層與鴻溝。就像我們現在看待白色恐怖，有很多故事儘管令人膽戰心驚甚至落淚，卻始終隔著一層遙遠而模糊的距離，有時還會為不夠「切身」而感到慚愧不已。因為我們只是渺小而只能在星星底下祈禱的人類。

「也許我無法理解你的哀愁

但我不會為你而戰」

就像上一首提到的，我們的祖先身處不下雪的南國，沒看過你們土地長出來的樹，那枝頭上沉甸甸的白雪(或許也有櫻雪的意義在裡頭)，因而也不懂你們民族與生俱來的哀愁──反正你們也不在意我們真正的生活方式，不懂我們生命的智慧，彼此的想法從未相通，為何要為了你們的理想而戰呢？

或許這是接受殖民的民族都會有的心聲。身處台灣的我們，被各種不同文化給殖民，甚至到後來強勢的漢人文化也用本位的眼光去看待原住民的文化，讓這座島上始終充滿裂痕與不理解。在彼此無法理解、尊重的情況下，又該怎麼攜手向前？

在這裡就不得不講一下閃靈的〈皇軍〉，一樣是高砂義勇軍的背景(MV跟歌詞裡面的服飾跟文面，應該是指涉泰雅族或賽德克族的青年)，唱出了在榮光之下為他族奮戰的無奈，一樣是吶喊出讓人心碎的時代痛楚，許多家人與愛人無法回來的戰爭傷痕。

然而〈TALACOWA〉比起控訴與悲傷，選擇用更輕盈的腳步來前進──這次我們的行軍不是為了我們不理解的理想而戰，而是回到我們的故鄉，重獲自由的曙光。

一路從太陽下山的西方，跟隨升起的星星、遵循跟ina眼睛一樣的目光指引，在黑夜的山林間前進──夜裡鳥的聲音一直問我們該去哪裡啊？就往東方吧，那是我們來的地方。

「我們回家吧！」

代表殖民國的旭日已西沉，接下來接掌的也不是我們的太陽、我們的ina，是時候該回去了。在歌聲中相伴而行，翻越山嶺並不辛苦，這是我們回家的路啊。在撥開了樹叢，迎向故鄉太陽的時分，我們捨棄了被強加的國旗、以及作為武器的身分，切切實實變回pangcah，重新成為了人。

「汝喚作何名？」

在清晨的鳥鳴提問時，我們才能大聲說出原本的名字，真正代表自己的名。

這或許是長輩們的記憶與故事，但同時也代表著現代的我們所遇到的現實──夾在不同的族群認同中，我們又要如何選擇自己的身分與命運呢？我們要什麼時候才能大聲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呢？現在我們或許還身處黑暗的山林裡，前方的路依舊不清楚，但夜色裡總有些希望可以依靠，也能遙想著遠方逐漸升起的曙光吧。

這首歌安排在非常巧妙的位置，有著承先啟後的作用。既是在願意接受自身文化後，聆聽老人家說出過去的遭遇，同時也映射著屬於我們現代的選擇，讓那些故事不再遙不可及，而這次我們可以掌握我們自己的命運，選擇自己的名字，就像那些「叛逆」的阿美族青年一樣，不再受到束縛。

然而過去的傷痕又該怎麼看待？那些哀傷徘徊的亡靈該如何渡化呢？或許可以聽聽花怎麼說。

花朵在珂拉琪的歌中，似乎是個無聲的旁觀者，溫存著故事卻緘默不語的形象。在前四首中也經常出現，紅花時常在一旁注視著人們遭遇，或墜落哀愁、無聲嘆息。

我很喜歡這首歌的歌詞，意境相當美麗，也藉由另一重屬於原住民的觀點，來讓我們看到生命的不同角度。而且好想再說一次，珂拉琪在撰寫日文歌詞的能力非常強，很能抓到日式詞彙的典雅隱晦，以幽微的方式表達深刻的意涵，在這裡甚至有種「不同文化終究可以互相理解，用彼此的語言，來溝通想法」的感覺。珂拉琪真的很會取其精華，將所有元素拼貼成一幅美妙的圖像，當中卻沒有太多人為造作的痕跡，總是渾然天成。

說回歌本身。「被拋於世」是海德格的哲學概念，指我們被拋擲到這世上，沒辦法選擇決定自己是否出生，而是只有「我們存在此世」的這個事實是確定的。在這種情況下，與其執著探討起源，憂慮存在本身，不如去思索該如何面對自身所存的這個世界。

在這首歌中，我們僅僅是被投射在地上的影子。跟花朵、眼睛、船隻一樣，都是太陽創造出來的萬物的一份子，僅此而已。

並沒有誰特別偉大或不同，生命是光影追逐的過程，一切都是平等的存在，無分你我都是血肉之軀，都一樣有哀愁有傷痛；我們無法無所不能，無法什麼都做到最好，最終總有遺憾。

然而我們都是光的影子，在消逝凋零時，一切都像花落般塵埃落定，這時候我們就能好好檢視「活著」的模樣，無論是自己或是他人的，不再帶有任何痛苦與批判。

跟隨著歌曲輕柔如海浪的聲嗓，像是輕輕撫上滿身傷口的身軀，將其如沙子一般，平等地捲入溫暖的海潮中，接受母親的抱擁，弭平所有缺憾，帶走所有的恐懼。

這首歌告訴了我們，可以用謙卑的態度來面對這些令人難過的往事，不是誰欺壓了誰，沒有誰戰勝誰，這些都只是一段經歷，沒有什麼好或不好；原住民將世間萬物視為平等的存在，我們一樣會花開花落，有光就有陰影存在，這是極為自然的現象與過程。

儘管前人的故事與生命或許充滿了悔恨與遺憾，但他們也是用盡全力活著，就像耀眼的光一樣。而現在的我們，也得要認真地活著，面對當前的生活，選擇想要的、活著的方式，不後悔地走下去。

只要如此，我們會充滿勇氣向前進，不再因短暫的痛苦而畏懼，也能安穩祈禱那些逝去的人們安息，我們最終在彼岸相會時，不再流下眼淚。

(順帶一提我很喜歡開頭並列陳述的詞彙：花朵在珂拉琪的音樂裡本身有許多意涵；眼睛則是先前的星星，那美麗的八芒星；鞋子是與大地最親密接觸的物件，同時也是腳的延伸；黑色則是阿美族服飾最傳統的顏色，也是最美的顏色，又呼應了影子的色調；船隻則是阿美族重要的生存工具。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元素，很喜歡這樣的安排。)

或許這過程有哀傷，或許有苦痛，但這時我們也可以用一首歌，來傳述那些前人的故事；看你們像星星一樣，高掛在空上被惦記著，成為指引我們的存在。

終於來到旅程的終點，最後一首歌，帶來像是豐年祭圍舞一般的氛圍，在最後的尾聲唱出感謝的話語，感謝所有在這場祭典中，認真努力幫助彼此的人們。

在這過程中，我們彷彿經歷了一場「pakelang」(巴歌浪)儀式，將過去的悲傷與不愉快拋下，隨著捕魚時的海浪漂流而去，向遠行的人們好好說聲再見，回歸原本的生活。

無論是我的朋友、我的敵人、我的家人、我的愛人，那些在生命流光中消逝的人們，讓我們唱歌來紀念你們吧。我們用歌記下這些事情，你們的面容，乃至你們的哭笑，這些都是在心底最深刻的記憶。我們不再逃避、困惑惶恐，而是直視著你們為這世界帶來的美好，知道死去是溫柔的回歸，讓我們歡送你們在此世行走過的痕跡，你們在遙遠的彼端也會記得我們吧？

這次真的要說再見了。再見再見！一路好走。

你們的背影遠去，然而我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歌還要繼續唱下去，舞還要繼續跳下去，這是生命的證明，這是活著的記述，曲譜到最後是個未完的音符，等待我們繼續譜寫歷史。

我們跟過去的時代好好說話，透過溫柔的送行；我們跟自己的時代嵌合，藉由不斷唱下去的歌。

這裡真的很喜歡尾聲的斷點，沒有唱完的歌，是最好的延續；每個人都在書寫自己的歷史，唱著屬於自己的歌。這首最終曲是柔軟的弔唁，亦是讓人重新面對生命的鼓舞，而豐年祭等同於漢人的新年，也有放下過去一年，我們重新好好開始的寄寓與期許，因此在沉重的苦痛後，等待我們的會是嶄新的旅程。

至此，後四首跟與前四首透過不同的觀點來互相呼應，在最後用原住民的方式，提出了看待怎麼生、怎麼死的角度，正如最開始那句「記住你終將一死」，帶著讓人好好面對生命這個課題的期許。

整張專輯包含著時代生死的議題、對於死亡的開解，以及希望人好好生活的祝福，構築成一部完整且充滿內容的作品，每一處都能看見細細雕琢與想要傳達的情感。

當然有些部分可能是我為了要附會所想好的脈絡，甚至是自己的觀點，而強行解釋不少意涵；加上我是白浪，不一定完全懂原住民的觀點，有些地方或許會有解讀錯誤，所以這篇比較偏向我個人的感想，也會很推薦閱讀跟珂拉琪有關的專訪：

(看完就會知道我有多會腦補了XD)

其實在聽完整張專輯後，我馬上就跟朋友說：「我葬禮的時候一定要用這張來送行喔！除非珂拉琪又出了更好的一張。」真的就是這麼喜歡的程度XD

而且Outro也是超強，一直聽了好幾次，都快要記住「好好的把事情做好」這句族語了！整張從進入到出去都安排得絲絲入扣，真的是少見的精品專輯，聽完整個被超度升天。

期待專輯發行的一天，也希望將來能聽到更多珂拉琪的作品。

算是寫在後面的簡單補述。因為近兩年都有陸陸續續接觸屏東原住民，進行相關的採訪，所以對排灣族的想法知道比較多一點，我個人也很喜歡原住民對生命的哲學，與對生活的態度。

在採訪的時候，當問到一些比較屬於過去歷史傷痕的部分，很多老人家都會選擇避而不談，像是牡丹社事件就是一個傷痛，在排灣族的觀念裡，記住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只會不開心，不如好好過生活，甚至連近代的八八風災也是，族人想到就難過一次。所以在採集當地歷史角度上會比較困難一點，還好還是有一些青年願意去問老人家，幫他們記得這些事真實的樣貌。

而且在日治時期有些人參與皇軍出征，其實有很多老人家是當作榮耀的象徵，甚至編進了勇士舞的舞曲歌詞裡來傳誦，因為vuvu覺得那就是光榮。我想這也是很好啊，或許在我們漢人的課本裡，那就是被逼著打仗、是件悲傷的事情，但不同立場會有不同的角度，vuvu就覺得那是好事。因此我一直告誡自己：如果沒有深入理解，就別擅自為別人的文化做註解。

只是如實記錄下來，也是彼此尊重的一種表現。

另一方面，我認為好好發聲很重要，我也很不喜歡有些作品太漢人本位的呈現。社會上需要各種不同的聲音，我們才能好好坐下來，聊聊彼此的差異，以及我們該怎麼配合，才能一起前進。

也很感謝有珂拉琪這張專輯，讓這個世界可以更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