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2024年,21世紀也即將步入四分之一。回顧過往的20餘年,有哪些新事物出現,又有哪些舊事物消失?這段時間的社會變遷,是否已迅速到難以適應?我們以往所認知的是否還為真?又或早已隨著變遷流動?當一切認知都被顛覆了,那存在還是否有意義?本文將從《浴室水的流動》展覽出發,探討其主題以及十三件作品如何回應當代社會中的邊界問題。
21世紀是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在短短二十餘年間,人們便見證了從桌上型電腦的普及到智慧型手機的人手一機。在這樣的科技進步下,人們的行為模式無時無刻不在改變,新的社會秩序隨之建立並持續被修正。而過去的社會秩序在這樣的變動中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許多既有的認知與準則逐漸失效,邊界開始鬆動,甚至走向瓦解。
林思妘《人造自然》便對「人造物」與「自然物」的界定標準提出質疑。隨著試管嬰兒、基因編輯再到科幻電影的仿生人,何謂人造物/自然物早已難以界定。藝術家透過創造這件假設性的作品,試圖引發觀者的深思。作品中,國小課桌象徵著經過外力加工的人造物,而桌上以紙糊製成的樹則代表著具有生命力的自然物,兩者被擺放在一起成為一系列衝突的場面。當自然物不再是可以自然生長的,而本為人造的卻成為具有生命意象的自然物,舊有邊界早已蕩然無存。或許,在新的界定標準出現之前,人造自然將持續是無解的。
林昱達《搜尋林昱達》則對於網際網路上何謂「真」提出質疑。在網路普及的時代下,身份變為一連串程式代碼,輸入關鍵字按下搜尋便會出現相似結果。這種互動模式打破實際互動中的準則,誰是真的林昱達也不再能被回答。作品中,藝術家蒐集不同人簽有林昱達三個字的筆跡,透過名片式的輸出並搭配不同人的照片,創造出網路上搜尋到一堆林昱達的假象。然而,這其中卻沒有一張照片或字跡源自本人,只有賽璐璐片堆疊而成的「林昱達」三個大字才是真跡。或許,線上的資訊世界早已打破既有邊界,唯有在線下真正看過林昱達的人才能辨別網路資訊的真偽。
馮昱敖《個人場域的入侵》是一件非常需要時間消化資訊的錄像作品。藝術家以投影展現他人眼中的自我,畫面先是通過若有似無的百葉窗,再投射到沾滿黑色鞋印的床單上。投影的內容則展現被入侵後的個人場域,演示當個人內心最為舒適的空間受到污染時的場景。藝術家試圖呈現,在當代社會個體與他人的互動模式下,所引發的一切對自我形象的摧毀。以觀者的角度來看,有所共感的是個人場域放置在當代社會下所具有的可入侵性,這與當代快速的傳播及輕易的交流模式脫離不了關係。然而,是否所有個體與他者的互動都有負面效果,這是筆者持有不同想法的。
延續上一段的脈絡,當社會變遷發生之後,常理變得不再是不可質疑的。然而,對於邊界的重新審視卻並非同步的,互動模式以外的日常並不會受到直接影響,但卻也免不了受到社會變遷的間接影響。這些日常的邊界往往要等到互動模式發生實質改變,行動者才會感受到常理正在被推翻。
劉曉語《伴》便對物體之間的關係做出顛覆性的挑戰。物的功能性是被使用者賦予的,進而衍生出一套使用物的法則。然而,當這樣一套規則體系崩解,物是否還是在原有框架下,又或是形成一套新的使用法則?藝術家將不同日常用品進行組合,同時也擺放了小人模型提供觀者進行互動。這件作品的使用方法是,觀者可以隨意挪移物體與小人的位置,並在挪移的過程重新建構物的價值體系。從觀者的角度來看,小人可以代表自己的投射,也可以作為一群使用者的意象。而物在其中,也脫離原有被動的依附關係,物的移動可以象徵與小人一樣的主體性。
陳一紅《迷走身》則可以說是對於身體一種新的觀看方式。藝術家將身體視作為一張地圖,如等高線般的標示出哪些區域可以接近,哪些則是禁區。根據其中的作品介紹提到,這樣實體化的邊界不只是物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作品以支架作為支撐,吊掛著印有不同身體部位及標記的圖片,觀者可以從不同角度觀看作品。藝術家認為,當觀者從不同面向觀看作品時,其實正反映著身體在不同情境下的邊界。從實際觀看作品的感受來看,吊掛的照片確實能展現身體邊界,但卻較難傳達其動態性。觀者與作品之間的關係更像是,觀者作為具有能動性的主體,而作品則僅能根據其相對位置對身體邊界作出反應。
曾若瑛《…一口》以近期台北熱門討論話題—和平新生路橋的拆除作為創作主題。作品以數張拍立得照片的拼裝而成,每一張照片都是天橋的一隅,放置在一起成為一座完整的和平新生路橋。藝術家將橋視作為一個既連結卻又分隔的意象,在地理上連結原為分隔的兩個邊界,卻也同時創造了地景上新的邊界。然而,當天橋消失之後,原本的實體邊界不在,所剩的僅有個體對於空間的記憶與情感。將作品連結到邊界的脈絡下,或許我們可以討論的是,當習以為常的日常發生改變,人們將如何重新建構生活模式。從觀者的視角來看,可以理解作品想表達的意涵,但藝術家的個人記憶要如何引起所有觀者的共感是值得思考的。
當既有邊界逐漸崩解,新的邊界將隨即出現,如此新舊交替,週而復始,川流不息。在這樣不斷解構到重構的循環過程中,人們將不斷適應新的邊界,同時逐漸忘卻過去舊的事物。如同本展之策展主題「浴室水的流動」,那些看似穩固的並非定著不變,而是會隨外在環境不斷重塑。
陳冠儒《Malruc》是一件在展間中非常引人注目的作品。作品名稱「Malruc」在卑南族語中意為採集,反映藝術家從部落的童年記憶再到對都市生活的摸索與適應過程。作品中,卑南族傳統服飾的刺繡象徵對於族人身份與文化記憶的傳承,而延伸至樹枝上照片的三色線條則表達採集的意象。與傳統織布不同的是,這些線材不再源自部落周遭的自然環境,而是取材於都市社會的各個角落及生活片段。值得留意的是,紅、綠、黃三種顏色的線在數量上有所不同,這也代表都市環境所存在的差異。傳統的採集及刺繡本應有所邊界,但當新世代族人生命經驗發生改變,傳統文化以新的形式被展現。
王甄筠《∞》則重新審視了個體與社會的關係。作品中,以透明膠帶製成的小方盒象徵個體,其中放置的字條代表個體的多重身份,而相互連接的線則象徵之間的社會網絡。在與作品互動時,觀者可以發現,當某一小方盒被移動時,其他方盒也會因連接的線而產生牽動。藝術家認為,個體的概念是在一個個社會網絡下產生,並在不同網絡中扮演著不同身份。當作品被移動時,就如社會網絡的一次次重構,個體在新的位置被賦予新的意義。從觀者的角度來看,比較沒有辦法從作品中感受到的是,社會網絡改變後個體身份的改動。又或是,當移動過程中個體間的社會網絡斷裂,那身份將有怎樣變化。
涂維妮《馬賽克》是一件極具意識流的錄像作品,一同展出的還有一旁如日記般的紀錄冊,紀錄著藝術家每分、秒腦海閃過的畫面。本作品與以往多數錄像不同的是,片段中的每個故事交錯穿插著,此外不同場景的轉場如夢境般的相融在一起。而這正回應到本作品的名稱「馬賽克」,各種記憶拼裝在每一幀,組成如馬賽克般的記憶片段。影片中,各場景之間的轉換分隔卻又黏著,就如紀錄冊中不同時間下紀錄的文字,既不和諧卻也不衝突。藝術家透過具象化自己內心世界的流動,重構個人記憶中那清楚且分化的界線。我認為對於觀者來說,這是一件吸引人的作品,但不見得每個人都能被帶入情境當中。
「邊界」無疑是貫穿本文與整個展覽的關鍵字,但邊界究竟從何而來?其本質又為何?卻鮮少被單獨提出來深討。或許,邊界本就存在?又或,是誰創造了邊界?當我們回到這一最根本的問題,邊界的真正源頭究竟是什麼?
許懷真《塔別巴》與陳昀心《顛倒》兩件作品皆對現有認知中的真理提出了相似的疑問:被眾人視為有意義且正確的事物,是否真的無法被質疑?《塔別巴》象徵上下顛倒的巴別塔,向上爬不僅不會獲得答案,反而只會得到空洞的結果;反之,向著塔的底段往下爬,最終將得到可以窺探自我的鏡子。《顛倒》則以Fundus(胃底)實際上位於胃上半部一個矛盾的現象出發,以胃與台馬兩地美食的意象代表藝術家所經歷的相似的、矛盾的個人經歷。兩者都在挑戰現有認知中所謂「真理」,回到內心聆聽自我的真實感受。
沈若涵《19 20》則對兩個相差一百年的時間向度提出質疑。藝術家認為,時間並不是導致邊界與隔閡出現的原因,因為在這兩個世紀中,分別發生了許多類似的事件。作品透過拼貼新聞與雜誌上的圖像,將時間跨度相差一世紀的相似事件並置,揭示兩個世紀間的差異其實遠比想像中微小。或許,時間在其中更像是個不斷承先啟後的輪迴,不同世代將面臨的是相似但遞進的社會問題。在這樣的脈絡下,時間不僅不該作為隔閡,更應猶如歷史學般提供可以鑑古知今的文本。
然而,回到最初的問題,邊界到底從何而來?這是以上三件作品都有所省思,但是對於答案為何沒有做出回應的。沈伯約《鑰匙》則正面迎擊,認為真正造成邊界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自己便是翻轉邊界的那把鑰匙。作品以三幅上下排列的圖畫構成,位於中間的是藝術家的自畫像,其餘兩幅則為具有曲線的抽象畫。從觀者的觀度來猜想藝術家的想法,一方面他希望跳脫既有的對於畫作呈現的框架,另一方面以自畫像引起觀者對自身的反思。而從實際的感受來看,跳脫邊界的畫作排列方式確實非常吸引目光,而自畫像的意涵則需要觀者深思才比較可能有所同感。
與《浴室水的流動》不同的是,時間無法像水龍頭般被擰緊而停止,它是持續流動的浴室水,無法停止。然而,水卻完美展現了邊界的彈性,在不斷的流動中,邊界持續改變、洗滌、衝擊並創造新的路徑。而水在浴室中所流經的路徑與痕跡,則證明了時間的存在,三者相互交織,彼此映照。
作為對當代社會的反思,本展覽預期達到的是將作品作為「浴室水中的反射」、「探索的起點」,透過展出引起觀者對於邊界的再思考。而在這次展出的十三件作品,儘管不同作品所反映的問題有所不同,但它們無一例外地呈現了藝術家對日常生活的深刻反思。藝術家們透過感知邊界、提出疑問,將個人經驗具象化為作品,並激發觀者共鳴。縱使並非每件作品都能輕易解讀,但感到疑惑並試圖理解的過程又何嘗不是一種邊界的重構。
《浴室水的流動》一展之於當代,好比水無孔不入的特性,當一條新的路徑被發掘,必能引起更大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