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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黑。
昨晚離開德瓦倫前,混亂一片,孟一繁不希望雷衍行,成為關心悅的下一號獵艷對象,她向來公私分明,不願私生活人際攪入公司同事間,但一曲舞姿,雷衍行充分展現成為紅牌牛郎的潛力,即使被誤認後,又成功糾正回孟一繁之公司同事,關心悅卻沒再遠離雷衍行半步,直到眾人分道揚鑣時,關心悅才附耳孟一繁,說道:「就妳那僅限於鑑別古董和鬼的眼神功能,鑑別帥哥能準?白目吧妳,他是我的。」孟一繁回答:「別把我之前對妳的評論,套用回我身上。」以及雷衍行拉著孟一繁到一旁,不耐煩地詢問關心悅身分,並特意交代:「妳沒先去找那兩個助手,反而先來夜店,是怕調查打草驚蛇,不知那兩個助手涉案多深,切記妳要找他們時,要叫上我。」孟一繁當然不會讓雷衍行繼續參與調查,畢竟事件裡出現了嚴昊霖。或許嚴盧兩人,兩年前見面是巧合,但兩年後今時,兩人僅差距一個月雙雙失蹤,一切顯得撲朔迷離,更重要的,如不是透過酒保解答,她根本不曉得嚴昊霖與盧彥容,早相識。燈下黑指得就是這種隱瞞,往往出人意料。
翌日,孟一繁藉故外出拜訪客戶,將嚴盧兩人留在自己辦公室,獨自驅車前往梅丹璩的石雕工作室。小轎車駕駛在關渡平原上,行經「關渡宮」和「關渡自然公園」,孟一繁特意開車繞進關渡宮一趟,欲入內祭拜。古剎關渡宮為臺灣媽祖信仰中心之一,莊嚴慈民,古諺謂「南有北港媽、北有干豆媽」,尋人頗靈驗,喜愛潛水的孟一繁,向來特別尊敬這位海之女神。宮廟巍然屹立於象鼻穴上,臨湖盤洋據靈山,以精美石浮雕建築聞名,孟一繁忍不住駐足停留了一小時多,欣賞龍柱石獅、壁堵碑碣、爐窗欄板這些傳統建築工藝,看了下解說,原來關渡宮亦是石雕藝術之高作,採用壓艙石、泉州白石、八里觀音山石、大屯山系唭哩岸石和安山岩、印度紅寶石花崗岩、福建青斗石等豐富石料,那梅丹璩石雕工作室選地附近,想必有此深意,穿梭在殿角飛檐之間,一隅隅木作鑿花魯班技、一角角泥塑剪黏女媧藝,神聖氛圍直接拉滿。
出了關渡宮,小轎車再度馳行,終於按導航顯示,轉上一條山道,不久即抵達石雕工作室。工作室戶外的柵欄廣場上,堆儲大量凌亂的殘賸石料,還有座手估壘砌的烤披薩石窯,正冒著熱氣,看來選上午十一點多到達此地,很剛好。當然不是算準他人午餐時間,來討頓飽餐,只是身為行銷企劃女王,通透人心的能力,無人能及,午餐前是人們內心最輕鬆時刻,談事成功率極高,切莫下班前找人談事,簡直無異於擋路狗,阻礙他人歸家休息。
柵欄大門敞開,孟一繁進入後並沒有亂轉,徑直走到石窯前,凝視蒸氣發呆。清代作家沈復《浮生六記.兒時記趣》,編錄在國中必讀教材,但幾乎沒人猜想到,那觀察蚊蚋、兩蟲和癩蛤蟆的視點,恰恰證明輕微自閉症之病徵,一如現下孟一繁盯看蒸氣,霎那陷入自我世界中,不染絲毫思慮雜質,嫋嫋素纖煙霧,緩升空、漸稀薄、終消散,這一系列步驟相當迷人、趣味橫生,足以讓孟一繁看上一小時不膩,外人眼看她或許是無聊發呆狀態,然就她而言,這是內心空靈煉化。
「妳哪位?」問候聲將孟一繁拉回現實,幼時若旁人呼喚,無論如何也難以使她抽離自我世界,隨著成長刻意訓練,她早能在瞬間返回社會人士孟一繁。孟一繁見兩名衣著隨意、滿身粉塵的年輕人,邊擦汗灌水邊喘問,應是剛忙完石塊切割工作之類,孟一繁也不繞題,直陳來意,更搬出郭俊哲名頭,最後說道:「我想問盧彥容失蹤當晚情況。」其中一人聞言,忽然發怒低吼:「滾,不要再來問盧彥容的事了!」狠狠地拔下頭巾摔在地上,扭頭離開。另一人深吸氣,頗有些無奈回答:「我替他向妳道歉,抱歉他這麼沒禮貌,但之前警察來問過好幾次,甚至懷疑我們殺害小盧,我們真的不曉得他為什麼失蹤⋯⋯請妳離開,謝謝。」
人生職涯總有那麼幾回,被客戶和廠商惡言相向的場面,但大多發生在她年輕時,曾經素顏去拜訪某位女客戶,對方憤怒指責她未給予尊重,打扮簡陋,實在忒藐視人,被趕離後,完全零化妝經驗的孟一繁,回公司前去了趟美妝店,動作生疏地在店員協助下,購買開架式彩妝基本品。當鑽回公司女廁裡化妝,同事甚至看不下去她妝容駭人,直接手把手教起化妝秘訣;又或接到IT產業記者會活動,卻遭該公司老闆斥責她找來的SHOWLADY不聽話,連吃頓飯陪笑都不肯,要求她臨陣換人,無視三方簽訂走秀合約內的「君子」協定。以她如今業界地位,這些鳥事當然不可能出現。
「放下內心的自責吧。」孟一繁一句話,戳中兩人內心,扭頭離開的那人,再度轉身走回,大罵:「妳還不滾嗎!懂個屁!少大言不慚、自以為是!」孟一繁略提高音量,語雖不惡氣勢卻盛,嚴厲說道:「難道你們不想找到盧彥容嗎?」兩名年輕人身體有著肉眼瞧不出的顫抖,皆沈默好一會兒,個性較圓融的那人,才開口道:「想,我們當然想啊⋯⋯。」
望著冷掉的微焦手工披薩,及張勳恩眼眶濕紅抓著頭巾、不知味地吞嚥披薩下肚,孟一繁太了解眼前這人性格澎拜的感受,愈強烈的自責,才會將自我火焚的怒氣轉向他人,以圖自救。曾經年齡相仿的三名年輕人,共同編織著美好夢想期許,縱然身處「畫畫藝術沒飯吃」的批評聲浪中,依然相約要一起闖蕩,成為踩上藝術殿堂階梯,接受加冕的天選之人。現實世界沒有江懷楨鏡頭下職場勵志劇,如女主角在摔落谷底後,能反彈崛起,受貴人和親友的支持,重新奪回主導權,彷彿開外掛般劈荊斬棘,新生後歸列人生勝利組──然而真相是,有些人終其一生都不會遇到一位貴人,比起貴人,如果小人能少掉一半,已人生何其之幸,「千里馬遇伯樂」,古來伯樂獨一寶馬稀,識清社會狀況,率先說出盲點的韓愈,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現今卻又更荒唐,不管伯樂或千里馬,「他」先得是個真的才作數,畢竟沽名釣譽之徒遍佈啊。
孟一繁心想倘使盧彥容鬼魂在此,看到兩名同伴的自責容形,在感動之餘,更多的會是自責自己衝動行為,造成他人困擾吧。崔奕彬低聲說道:「那天晚上,我們三人喝了不少,尤其小盧特別醉,我和阿恩心存僥倖,想說酒駕不會被抓,順道要載他,但他說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先出了酒吧,我們開車離開時,看到只賸小盧一人蹲在德瓦倫門口旁。」孟一繁問道:「你們不怕他出意外?」張勳恩消沉說道:「真的沒想太多,想說他了不起喝醉躺在路邊睡一晚,或搭計程車回家⋯⋯他是男人,身上帶得錢也不多,不太可能被劫財劫色吧。」
孟一繁突然認真說道:「你不可以有性別偏見,男性受侵害的案例也不少。」此話一出,崔張兩人同時怔愣,露出扭曲的忍笑神情。張勳恩被指摘,狼狽說道:「我沒有性別偏見⋯⋯總之,聽警察說他最後自己一人搭計程車離開。」孟一繁問道:「酒保說他之前會常去⋯⋯。」崔奕彬插話:「說阿彥以前常去滬尾礮臺和保坪宮吧。」張勳恩接話:「還有林開郡洋樓。」孟一繁突然說道:「基隆那棟著名鬼屋啊。」張勳恩似乎報復孟一繁剛才的批評,也口氣嚴肅地糾正孟一繁,說:「孟小姐,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幢荒廢古蹟,被人以訛傳訛、繪聲繪影地恐怖化,如今整修後,那裡可是深具歷史的文青殿堂。」不知孟一繁是否聽不出勳張恩的懟語,只說道:「不少人口頭禪愛講『見鬼』、『鬼話』,見鬼蠻合理的,既信神、何以不信鬼靈?好的,我記下這些地方。」崔奕彬問道:「孟小姐,妳也認為阿彥失蹤前去過這些地方?警察去查過,沒有任何發現。」孟一繁從盧彥容敘述中得知,他是「自願」前往某地方,然而到該處後,究竟是「自願或非自願」摔死就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