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處置
陳承眨眼、揉眼,環顧房間四周,確定眼前不是一張沒表框的畫,是現實場景。
然後陳承下意識後退一步,再一步,直到後背撞到牆,他才納悶自己為什麼要後退。
她靜靜靠在牆角沉睡,雙眼緊閉,兩手交疊,兩腿蜷曲,坐姿勾勒出她的優雅,也展現出完美比例的身材曲線,每個弧度與肌膚上的每片光澤,不僅嬌豔,更是勻稱,襯托出整體身形的美。
在美之上,是令人心痛的傷殘。
她那柔潤的雙唇,嘴角滲有血痕,血痕延伸進臉頰上裂口,裂口膚色慘白,狹長的彎月狀,想來是變形不完全的腮;腮旁的傷口從眼窩延伸到下巴,傷口旁皮膚焦黑,整片耳朵遭咬下,裸露出大片血肉,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從耳後延伸到脖子與肩膀,黏住殘破的紅禮服,禮服上烙印著海獸的咬痕,咬痕從肩膀肆虐到側腹與腰,其中以胸骨上的傷口最深,隱約能看到胸骨下的心臟,若有似無地跳動著。
陳承不忍再看,目光飄移。
她右手臂上的紋身漆黑,大開大闔,繁複的花紋與曲線下,揮灑出草書的豪邁,又隱含楷書般的橫豎規矩。
紋身下的皮膚是鱗片盔甲,菱形的甲片彼此鑲嵌,類似古代的鎖子甲,那是戰士的手臂,手掌,與手裡的...
海狗的內臟?
陳承拔出手槍,槍口對準人魚。
拉回現實的同時,陳承握住槍柄的手不斷發抖。
陳承與洪傑當初在公寓裡,勉強應付四隻海狗,而眼前人魚,主導一屋子的海獸大屠殺。
開?不開?
不開?開?
子彈有用嗎?
她會不會突然醒來?
她會挾持我嗎?或直接殺死我們兩個?
我會不會打歪?一顆子彈夠嗎?子彈還剩多少顆?
我...
「先放下。」洪傑握住陳承的槍身,「出去說。」
陳承慶幸外頭陽光依舊美好,明明在裡面待不到十分鐘,倒覺得自己長大一歲。
反觀洪傑,陽光似乎沒有給他朝氣,走路歪歪斜斜,下台階差點踩到陳承腳,出美術館後,看著天空發呆,生無可戀的模樣。
他心不在焉。
「為啥不開槍?」陳承扯洪傑袖子,「趁她病、要她命?」
洪傑沒有回答,他仰望藍天白雲,一會兒後才說,「我感到有點噁心。」
「我也是。」陳承說,「裡面太慘了。」
洪傑轉移話題,「你知道第一連怎麼稱呼我嗎?」
「幸運男、好命男、上輩子救過地球。」
洪傑點頭,「第一營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就我好手好腳,連老家也沒事,內湖可在戰場上啊。
已經不是上輩子燒多少好香的問題,我這幾天都在想,為什麼是我?
原來,都是為了今天。」
「人魚這麼少見嗎?」陳承問。
洪傑回答,「人魚戰爭結束以來,從來沒有人看到人魚。」
「可是你以前也看過很多人魚吧?」陳承問。
洪傑搖頭,「人魚王國人口上億,最頂端的王室成員不到十位;地球這麼大,偏偏屋子裡就躺著一位人魚公主。
這不是億分之一的機率,這是命中註定。」
「搞不好你看錯了。」陳承說。
「她手上的紋路,是王室的證明。」洪傑說,「如果硬幣連續擲出10個正面,與其相信是千分之一的機率,不如先質疑硬幣本身。唉,小廟容不下大佛啊,根本地獄難度的劇本......算了,先想怎麼處理她。」
「不殺掉她?」陳承問。
洪傑說,「我想把她在藏大湖分哨。」
「瘋了!你看美術館什麼樣子?還帶她回家?!」
「不這樣做,我看不到我們的未來。」洪傑說,「陽明山聚落一開始人口八千,現在勉強湊到五千。
五分山直接沒了。
全世界沒有國家想幫助我們。
台灣人確實走在滅亡的路上。
人魚公主是張鬼牌,她可能是我們的結局,也可能幫我們破局。
我打算跟上校討論,討論前先留她一命。」
「不行。」陳承說,「她睡飽醒來,我們就死定了。」
「你不用擔心戰鬥。」洪傑回答,「人魚靠進食補充能量,她傷太重,不是吃幾隻肉魚能解決的。」
「我還是覺得不能留她。」
「那你自己判斷。無論你做什麼,都希望你先思考。」
陳承點頭,接受共識。
洪傑問,「我要搬她出來,一起嗎?」
兩人回到美術館的二樓房間,人魚依舊保持不動。
「人魚算靈長類嗎?」陳承問,「我沒法想像猴子在水裡生活。」
「她們當初為了欺騙我們,和使用我們的道具,才偽裝成美人魚。」洪傑說,「我不知道人魚的祖先,但肯定不是猴子。」
陳承見她身上的紅禮服,破碎卻不分散,禮服的殘塊深植在血肉上,就像鱗片刮一半掀起來。
「人魚遇到我們以前,沒有衣服的概念。」洪傑推來搬貨物的手推車,推車上還有廁所的一桶水跟兩條抹布,「人魚後來意識到衣服的好處,用身體長出來,當作另一層肌膚,你摸看看。」
陳承伸手,紅禮服的觸感很微妙,輕薄,但有韌性,確實不像布料,也沒有保暖效果,更接近薄膜,或一層皮。
有趣。
反正之後要殺掉她,趁現在多研究。
兩人拿起抹布,擦拭人魚的全身血汙。
人魚的頭髮不柔順,觸感粗糙,有塑膠的質感,色澤倒很通透,擦完汙垢便烏黑亮麗,甚至黑到發光。
像在清理大型洋娃娃。
「海洋生物不用體毛吧?」陳承問。「頭髮也是另外長出來的?」
「聰明。」
人魚脖頸的肌膚柔嫩光滑、吹彈可破,陳承輕鬆擦掉上頭血跡。
禮服頸圍處,長有類似項鍊的鱗片,底下是她的鎖骨,沒有受傷。
「多向她學習,緊要關頭保護要害,手腳可以不要。」洪傑說,「發揮壁虎精神。」
陳承懶得吐槽。
肩膀、腋下、側乳...人魚的外表與年輕女姓一樣,觸感卻非常緊實、堅硬,像皮膚色的石頭,陳承按捏不下去。
掀開禮服,理應柔軟的乳房,表層卻是堅硬平整的甲殼,保護下方的心肺。
儘管如此,她的胸口被橫開出巨大傷口。
「這種甲殼是生物有機體防禦的極限,沒台坦克炸不開。」洪傑說,「附近能辦到的,只有利維坦。」
「海獸不是聽人魚的話嗎?」陳承這才想到關鍵問題,為什麼人魚跟海獸要自相殘殺。
「我也不知道。」洪傑說。
陳承話鋒一轉,「人魚都是漂亮大姊姊嗎?」
洪傑回答,「她們可以任意切換性別,不過她們尊崇女性,因為種族繁衍可以一男十女,不能十男一女。
至於漂亮嘛,我們是父系社會,當官的跟當兵的以男性為主,她們為了讓男人分心,刻意符合我們的審美觀。」
陳承問,「有用嗎?」
「據說有用。」
「看的出來。」
「怎麼看的出來?」
「你的手。」
洪傑趕緊收手,接著清潔手臂,腰背、臀部、腿。
人魚修長的四肢沉重,讓陳承想起前幾天的冰箱,看來人魚肌肉構造確實和人類不同。
清潔作業結束後,洪傑脫下披風包裹住她,抱上推車,搬到大廳階梯上。
陳承負責挪移階梯上的海獸屍體,空出一條路來,洪傑則拱腰、彎著膝蓋和上半身,踩在樓梯上,開始挪動平躺在地上的人魚公主。
他分段挪動她到階梯邊緣:先拖動腳踝,拉動腰,接著肩膀脖子,然後深吸口氣,抱起,放下,搬動過程不到一秒,汗水在他臉上氾濫。
「你說過在以前,誰撿流浪狗回家,誰就得養。」陳承默數剩下台階數後說,「還要二十七次公主抱,加油 :)」
「這不是抱公主,這是抱核彈,」洪傑說,「而且你說撿到公主?我看是撿到希特勒。」
「希特勒是誰?」
洪傑再往下一個台階,他看起來快要吐了,「拜託你不要只看科學人。希特勒發動二戰,害死很多人。」
「所以希特勒是女的?」
「63號法則,任何男性角色都可以女體化,沒有例外。」
陳承翻白眼,就是有大人會浪費電力看網路迷因,然後抱怨小孩不看小學一千字。「希特勒很漂亮嗎?」
「34號法則。如果某物存在,那麼一定有色情的版本,沒有例外。」
「骯髒的大人。」
「對了,在別人面前,不能叫她人魚公主,」洪傑說,「就叫她小希,別人如果追問,你說是我們養的寵物魚。」
陳承不確定眼花還是搬動導致,洪傑話剛說完的一瞬間,人魚公主的表情顫抖一下。
眼花?搬動時震動?還是...
「算了,懶得管了。」陳承想,「開心是一天,難過也是一天,還是開心的好。」
洪傑與陳承兩人原路返回,無奈人魚公主實在太重,去程兩天,回程四天,所幸一路上成功避開海獸。
儘管人魚公主仍舊昏迷不醒,她全身的傷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除了胸前的巨大傷口。
20號傍晚,三人終於抵達獅頭山。
此時營地吵鬧、充斥著小孩的哭鬧、男人的喝斥、女人的抱怨、老人的哀求,不安與不滿的空氣格外悶熱。
他們是五分山的倖存者,他們是難民。
第二營士兵一邊指揮難民,一邊收拾營地,逐步撤往陽明山,由於先行的士兵們舉著火把,在夜色下,隊伍像是一條的火蛇蜿蜒在山坡上。
在混亂中,洪陳兩人找到鋒哥。
鋒哥除了蒐集糞便樣本,還打死一隻扇尾蜥給孫國行研究,於是孫國行先行回內湖哨站,鋒哥留在營地幫忙。
「上校跟第一營還在路上。」鋒哥說,「一開始說昨天,後來說早上,結果現在還沒回來。」
接著鋒哥在他耳邊低語,陳承沒聽見悄悄話,只發現洪傑臉色難看。
「你先帶陳承回哨站,」洪傑說,「幫我找一艘小船,我渡河去看第一營的狀況。」
鋒哥輕拍洪傑後背,表示安慰與理解,但陳承知道,洪傑的小船另有所用。
目送洪傑離去後,鋒哥問,「阿承,你們有什麼發現嗎?」
「海獸們最大搜索範圍,和...」
陳承話說一半,眼神停留在鋒哥的左肢斷臂上,以及美術館裡的碎屍肉塊。
「...如果真的有偷蛋人,他會混進難民裡,洪傑想跟上校討論。」
鋒哥點頭,轉口稱讚陳承這幾天的勇敢與努力。
經過連日掃蕩,附近水域安全,陳承與鋒哥晚上行船,返航陽明山聚落在東台北的主要據點,內湖哨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