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美術館
隔天一早,鋒哥與孫國行去蒐集糞便樣本,洪傑和陳承繼續尾隨海獸隊伍,跟牠們一同沿著海岸線,往西北方進入法鼓山地區。
好比內湖不是湖,松山不是山,法鼓山儘管坐落山間,也不是真的山,是台灣著名的佛教團體。
台灣作為移民社會,人口以華人佔大多數,因此台灣人最多為傳統中國民間信仰,其次是佛教與道教,但所謂民間信仰,也都取材自佛道兩教、儒學、甚至中國歷史和鬼怪傳說,融合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概括式特色信仰。
華人普遍在信仰宗教上糊塗,但也意味著華人社會包容不同宗教信仰。
法鼓山類似佛教版的教會加神學院,推動佛教文化與培養佛學人才。自從二十世紀起,「人間佛教」的概念廣為接受,法鼓山與慈濟、佛光山、中台山等佛教組織,都很注重回饋社會、關懷弱勢、與心靈輔導。
法鼓山地區以教育園區為中心,周圍設有圖書館、書院與大學,發展出一個以法鼓山為核心的小鄉鎮,可惜由於人魚戰爭,離海岸線不到一公里的法鼓山,設施多已摧毀,很早便無人居住。
海獸們進入鄉鎮後,各自散開,逐棟搜索,從白天忙到晚上。
洪傑考慮到敵我數量懸殊,紮營在法鼓山外圍。
再隔天一早,海獸們離開法鼓山,根據足跡方向判斷,海獸們已經轉東返回大海。
陳承抱怨一無所獲。
「不至於。」洪傑說,「首先,法鼓山離五分山,直線距離大約三十公里,證明牠們估計要找的對象,不超出這個範圍。」
「海獸懂人類逃跑的距離嗎?」陳承問,「如果那個人騎腳踏車或機車呢?」
「利維坦就是人魚的超級電腦。」洪傑說,「再來,牠們沒有搜索山林,反而在小鎮裡花大把時間,證明牠們尋找的對象在室內,而且牠們熟悉對方的味道,不然不會晚上找。」
「我不覺得有『偷蛋人』,」陳承說,「哪個白癡想偷利維坦的蛋?」
「最後,海獸隊伍的規模,追單獨一個人也太浪費。」洪傑沒理陳承說話,「牠們追擊的對象,人數應該落在三人到十人,取決於對方的戰鬥能力和受傷程度。
這麼多張嘴巴要吃飯,不會一輩子躲在荒郊野外。五分山往南往北三十公里,都沒有能住的地方;往西是我們內湖哨站,五分山當年在我們老家吃過大虧,他們不敢打。
偷蛋人想活下來,只可能假裝難民,混入陽明山聚落。」
「那徐伯伯不就危險了?」
「先下手為強就不會。」洪傑說,「我們有心算無心,抓個人贓俱獲,再聽他們怎麼辯解。」
洪傑宣告偵察任務結束,準備返程,但還有半天時間,陳承突然玩心盛起,坐在觀音銅像盤坐的大腿上,石頭沙發的觸感冰涼涼,又濕又圓又滑。
「菩薩慈悲為懷,你就當起孫悟空啦。」洪傑說。
「好啦!」陳承跳下來後,手指不遠處的建築,「那是啥?」
「美術館,」洪傑說,摸著下巴略作思索,「你沒看過美術館吧?我也二十年沒來了,不然繞去看看?」
朱銘美術館比鄰法鼓山,五分鐘腳程就能到。
正如其名,美術館陳列台灣雕刻家朱銘的作品。美術館園區除展館本身,還包含館外大塊空地,展示戶外雕塑,另有藝術長廊、生態池、水上表演區等,像藝術氣息濃厚的小遊樂園。
草地上,陳承發現各種「方塊石頭人」。石頭人們色澤深黑,格外醒目。石頭人長著方正的頭與手腳,身體稜角明顯,矗立原地,彎腰舉手、踢腿抬足,捕捉人體瞬間的動作,像巨大的石塊拼接而成,偏偏方塊人一體成形。
儘管靜態,猶如動態。
陳承趴在石頭人們的大腿上,觸摸那厚實的手臂,扣敲那堅硬的軀幹,嚷嚷著不可思議。
「他們沒有手指頭耶。」陳承大喊。
「這叫藝術。」
「他們在做體操嗎?」
「他們在『打太極』,」洪傑回答,「說體操也沒錯,打太極很養身,又內涵很多道理。」
「什麼道理?」
「人生哲學的道理。」
陳承用短暫的沉默,表達他對該議題的興趣程度。「這麼多石頭人,怎麼都沒壞掉?」
「人魚很喜歡大自然的事物,」洪傑說,「這些雕像本質是天然的石頭,很對人魚胃口。」
「我還以為人魚只會破壞。」
「當初美國也沒拿原子彈炸京都。」洪傑說,「人魚在戰爭一開始,還是挺理性的。」
「什麼意思?」
「我們還沒逛美術館本館呢,」洪傑話鋒一轉,「過去看看?」
朱銘美術館本館,坐落在山坡上,門口有方正寬廣的平台,後院也有金字塔般的尖角直指天空,搭配透明几淨的玻璃窗,典雅不失壯麗,樸實不缺點綴。
根據搜刮經驗,美術館應該門戶大開、滿地狼藉。
但此時美術館門窗緊閉,連窗簾也拉上,兩人看不見裏頭事物。
詭異。
洪傑立刻掏槍,示意陳承跟上,兩人貼著牆壁矮身前進,躡手躡腳靠近大門。
「你覺得他們躲在這嗎?」陳承氣音詢問。
洪傑食指擺嘴前示意安靜,然後緩緩推開大門一條縫。
悶騷的屍臭與血味從門縫噴出,比六堵那時候還噁心。
洪傑憋住一口氣後,探頭進去。
門後,宛如修羅煉獄。
陽光照入室內一角,照出那理當純白潔淨的地板,撲灑赤墨血腥的紅,大小肉塊散落一地,腸子、斷肢、牙齒和鱗片穿插其中,捏碎的擰斷的撕開的洞穿的,分不清是海狗鐮螂扇尾蜥還是其他,所有活物都給支解成碎塊肉末,一片一片鋪滿地板,殘缺的屍體疊在另一具殘缺的屍體上。
沉寂,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
門縫的光,僅照亮大廳一角,但從輪廓中,可以推測出整間大廳,都是相同慘劇。
恐懼、害怕、驚訝、錯愕、混亂、退卻、倉皇、慌張、失序、壓抑、畏懼、心寒、恐怖、悚然......
陳承壓不住酸意上湧,轉頭逃出門邊,蹲下來乾嘔,吐出幾口酸水,大口吸外頭新鮮空氣,擠出肺裡的任何一絲屍臭。
洪傑也承受不了,關上門大口換氣,同時望向遠方天空發呆,好似要忘記剛剛看的畫面。
於是兩人一站一蹲,神情一個用力、一個茫然。
等陳承咳乾淨後,洪傑說,「美術館,通常不是那樣。」
「還用說!」
「難怪關窗關門,不然昨晚海獸一定會聞到味道。」
陳承腦袋也開始運轉,「外面一點屍體都沒有,看來先引到室內才動手。海獸死多久了?」
「三四天吧。」洪傑說話時,繼續呆望天空,陳承猜不透在想啥。
「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人活著。」陳承站起,從披風上割塊布,蓋住自己口鼻,「我準備好了。」
洪傑神情疲憊,像氣力鬆脫般,瞬間老了十歲,抿著下唇,貌似想說話卻又開不了口。
陳承有點訝異,洪傑看起來比自己更不想面對。
「嗯。」洪傑說話很輕,輕的像嘆氣,「去看看。」
這回洪傑完全推開大門,陽光照進大廳,所有慘烈一覽無遺,彷彿名為地獄的畫布。
大廳中央,吊燈砸落地板,貫穿鐮螂脖子盔甲的縫隙處;
大廳櫃台,人面猴被桌腳插在牆上,臉上表情扭曲成痛苦的漩渦;
大廳的展示區,一隻海狗頭顱上插著一座人物雕像;
大廳牆邊,原本張貼海報與掛畫的地方,灑滿各色的生物體液,只有接近天花板的牆縫,看出原本牆壁是淡藍色。
陳承吞口口水,屏氣不敢呼吸,目光無論放哪,都是死亡。兇猛的海狗、鐮螂和其他各種,在朱銘美術館裡,被做成血淋淋的樣本。
「我們是內湖哨站,外面安全了!你們可以出來了!」
陳承的喊聲迴盪大廳。
沒有任何回應。
「可以出來了!」
依舊沒回應。
洪傑手指櫃檯旁的樓梯,戰鬥的痕跡一路延伸到二樓走廊,兩人於是穿過慘烈的大廳,在肉塊與屍體間,一步一步,糾結下一個落腳點在哪。
陳承觀察同時,思考。
戰鬥過程不難想像,首先打開大門,引海獸們進入大廳。
不像館外空曠的場地,三百六十度都得防範,室內可以用牆壁和樓層,切割海獸隊伍、製造局部有利的地形。
接著以吊燈為開戰信號,從海獸沒預料到的方向率先打擊,靠著奇蹟般的好運,殺死鐮螂。
海獸們繼續湧上,於是防守方邊打邊退,一路退到二樓,並憑藉高處地勢,讓海獸們付出慘痛代價,每個台階上都堆滿屍體。
陳承總覺得漏掉了什麼。
二樓走廊同樣悽慘,更多海獸碎肉散落地板,灑在牆上,或黏在天花板上。走廊化作血海通道,屍血一路延伸到走廊盡頭,彎進盡頭的房間內。
想必防守方一邊後退,一邊推倒展示櫃與沙發椅當障礙,拿滅火器砸進海狗頭顱,順帶扔碎玻璃的藝術品,走廊中段佈滿玻璃碎片。
陳承不慎踢到一具海狗屍體。
陳承仔細一看,海狗腳掌卡進玻璃碎片,下顎脖子腹部遭一併撕開,連帶翻出鮮紅內臟與腸子,橫死在走道上。
大體來講,屍體沒有中彈的跡象,只有切割傷與挫傷,代表二樓的戰鬥,已經急迫到進入近身戰......
不對!
陳承翻另外一具、再翻第三具,然後掉頭跑回樓梯處,掃視一樓戰場。
沒有,沒有,都沒有?!
為什麼都沒有彈孔?
明明死這麼多海獸,也沒有人類的屍體?
還有特別選定的戰鬥場地,以及臨時發揮的陷阱設置。
陳承再看向洪傑,洪傑已經走到走廊盡頭的房間前,一手拿槍,一手握住門把。
「洪傑!」
洪傑轉頭看來,一抹苦笑,微微點頭。
洪傑開門。
舉槍,瞄準,接著如同雕塑,洪傑沒有開口,也沒有開槍,維持射擊姿勢一動也不動。
陳承心中大石落下,至少洪傑安全,沒有發生任何遺憾。
陳承小跑步跟上,思緒凌亂又空白,他知道他會看到什麼,但他不知道他該怎麼做。
如陳承所料,房間門後,一位人魚坐靠在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