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請多指教」的宣戰,湧浪瞬間止息,來自地心的強大磁力把波濤吸成一條水平線。這是一個奇特現象,上一秒是幾層樓高的浪,下一秒是浪靜不生紋的水鏡,只因戰局開始了。核心運算啟動最高轉速,不同電路的分支迴圈中有無數的棋路通過,渦輪超過萬轉時,看起來是靜止的。思考把生理跡象改寫了,情感動物瞬間變成冷血動物,脈搏從劇烈到沈穩,眼前的遲亮——就是這狀態。
「請多指教。」鏡光回
「小光,開始吧!右上角,小目。」佐為發令。
左下角小目瞬間出現白棋。
「好快,好像早就準備要下哪裡一樣。」
身後的佐為默不做聲,緊盯著遲亮的眼,冷冷說:
「恐怕正是如此,他一定在腦海中假想無數次對局。15之四,拆。」
剛開始的幾步,黑子、白子、黑子、白子,遲亮是恍神的,
有點分不清是腦中意識下的,還是當前的棋局下的。
現在時間與過去無數的時間混淆在一起,時而跟預想的路線重疊,時而蹦出意外的一手。
「5之十七,目外。」佐為。
鏡光一直覺得有很熱的視線投射過來,中途抬頭,看到遲亮的眼神,從來不知道人的眼睛可以像輻射一樣發出熱能。
心想就是這個眼神,當遲亮第一次向佐為挑戰時,那溫度幾乎將所有東西焚燒起來。而鏡光⋯⋯就是被這眼神引上圍棋之路,走到現在。
鏡光避開目光,從棋罐拿起一枚黑子,是恍神錯失了嗎,遲遲等不到佐為的指示。
「佐為?」
你在這種局勢長考?(才開剛開局,雙方攻勢都還未展開,有什麼好盤算。)
等半天,一片死寂。
棋明明拿在手上,卻下不了,叼著黑子的手銜在下巴。要是我會毫不猶豫的走11之八⋯⋯,可惡,佐為你到底想怎樣?
黑子索性又丟回盒子,雙臂抱胸納悶著。
11之八正在發亮,行不通嗎,進攻藍圖在這空檔繼續繁衍⋯⋯,為什麼不走11之八,如果從這裡開拓,再把氣與左邊的這塊連上,身手不就更靈活,下在這地方感覺有機會扭轉局勢⋯⋯。
計時器的蕊芯,有個十字形結構正轉動著,聲音像搔癢。鏡光所幸閉眼。
看到長思中的鏡光,遲亮終於開口。
「我的棋力是不是有所提高?」
鏡光心裡嘟噥:「我已經追追得很吃力,咱們歇一會好嗎,甭提高了。」
等不到回應的遲亮,接著表明:「你也變了。」
鏡光興奮睜開眼,抖擻聽著。
「你現在下子的姿勢已經有樣子了。」
鏡光翻白眼,心想每天在實驗室耗那麼多時間,不像樣才有鬼。其實加入社團後棋力提升了不少,只是,只是⋯⋯在這傢伙前面⋯⋯。
鏡光看了右邊奮戰中的同伴,坐成一線,各自與眼前的對手廝殺著,並肩作戰是那麼讓人沸騰。彷彿正一起創造著某樣東西,同盟共業完成的東西總覺得更雄偉。現在的每步棋,正為了寫下歷史奮力廝殺,最後的勝利是所有人一起掙來的。
鏡光血一熱,好想為這團體貢獻什麼,想下的慾望已經攔不住了。
「13之四。」佐為終於發聲。
這次換鏡光不為所動,他的眼球疾走於棋面上,盤算著先在「11之八」下錨,之後慢慢將情勢轉移⋯⋯。如果先誘白打吃,待白補後,再用它穿象眼,這樣不但解消白於左上方的先手覷,而且可將中腹白四子分斷,再施攻擊⋯⋯。
「小光,13之四。」佐為再次重複指令。
鏡光已經把棋抓起,往他的「11之八」下去!對不起,佐為!不親自嘗試是無法得知答案的,鏡光想弄清楚自己與這傢伙的差距。
沒錯,只有往前走,才能撥開重重帷帳,這未知太誘人。這個洞正散發濃厚的機會,鏡光比任何人渴望知道自己能闖出什麼格局。好像聞到了一絲絲可能,真如所想的一樣嗎?他必須用雙手驗證。
「11之八」像是一個洞,有條動物的尾巴露出一截,晃呀晃的,奇癢無比。鏡光背信了。
十三歲的孩子不曉得自己被什麼東西誘惑著,看起來好像朝洞口探去。但若換個角度看,那個洞的位置其實在他身上,那截露在外面的尾巴,不是別的生物,而是一個隱藏內部在那兒撩啊撩的。
看到長考後下出「11之八」,遲亮十分震驚,出乎預料的一步,這是!?
不能小覷⋯⋯感覺另藏玄機。最好步步為營,且看且走。十步後⋯⋯,又覺得這步棋好像不怎麼高明,探不出它能成就什麼。
倒是佐為突然興奮起來,看到鏡光承接出的脈絡之後,睜大雙眼,這一手太有趣了,雖然還不能將這手的優勢徹底發揮,但阿光的嗅覺是敏銳的。
就是這一手,佐為看到小光想親自執棋的意志。這個充滿生命力的旁枝冒出來了,獨樹一格的意識。
佐為發現任務不一樣了,現在的他,只要看著他繼續成長就可以。
遲亮觀察一陣子,終究按耐不住:「別鬧了!」(他覺得鏡光在那一手之後,銳利度明顯出現落差。)
他發神經的拍桌站起,旁邊的人抖了一下。此刻的他完全開不起玩笑,一個人的棋力不可能突然出現劇烈落差:「你在亂下嗎?」(有人在開玩笑,不曉得是老天、還是陳鏡光?)
「魏⋯⋯遲亮?」鏡光也錯愕了。
「遲亮坐下。」遠處的伊老師連忙發出制止。
鏡光腦霧:「我沒胡鬧啊!」他絞盡腦汁在應戰,但他被遲亮劇烈的反應驚動了,周圍的人也是。
我看向佐為,他的嘴抿成一條很細的線,眉心鎖成一個奇怪的結。這個會場,只有我一個人看著落地窗,只有我看著一個奇怪的風景,我以為佐為的心已經千年不染了。
這個結是個惋惜的形狀,他很清楚遲亮為什麼看不到阿光的棋,是因為他。阿光的光被自己的光覆蓋了。他看不到鏡光逐漸逼近的腳步。
會場所有人僵住,甚至轉身查看,出生名門的魏遲亮今天大暴走。尹老師走過來控制場面,深怕地主隊變成惹事端的隊伍。
「我不是說過,你和他對局就知道了。」說歸說,尹老師好像早料到遲亮會這樣爆發。
對弈兩人,下到這裡都是想弄清楚自己這段時間到底拉近多少。他們都知道短期無法達成目標,不管哪種事實都能接受,唯獨⋯⋯唯獨保留實力,萬萬不可。
遲亮怒瞪著鏡光,不知要說什麼才能震醒對方。為了擁有這名義前來赴局,他⋯⋯。
但⋯⋯如果⋯⋯,如果這就是鏡光的實力,那之前是誰在跟我下,是誰在跟我開玩笑?
鏡光表情看起來很認真,確實是他的手,他的手在我眼前一步步下出棋力如此懸殊的一局。
從沒想過這樣的劇情,這劇情超出他的演練了。
遲亮想結束這一切,失態就失態,這境遇讓他快崩解了,幾乎用下意識就可以下完殘局。
遲亮的怒氣直接發洩在計時器,啪!啪!啪!連續遭到重擊的計時器,已無法站穩。
另一頭的鏡光被他的落子速度弄得很焦躁,時間完全失去平衡。
遲亮的攻勢一發不可收拾,鏡光還在思索怎麼解套。周遭所有人被迅雷不及掩耳的啪!啪!巨響震住,他們看著遲亮從不可置信到瀕臨崩潰。
每個選手的棋局仍進行中,無暇看熱鬧。
在許可和毛楷的眼裡,遲亮簡直是失心瘋,犯不著對鏡光大動肝火,每天與鏡光對弈的他們再清楚也不過了,發什麼神經!
遲亮今日的整個行徑根本走火入魔。
在場的選手、工作人員都感受到這桌的氣氛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