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就是從這盤棋開始的,遲亮坐在鏡光面前,看著他以一種相當稚氣的姿勢,在棋盤子上擺出一步步棋,捏棋的動作好像在玩扮家家酒,這是動作所呈現的氛圍,與鏡光童稚的臉蛋是相映的。
但是在遲亮眼前逐漸浮現的每步棋卻相當悠遠老沉。
另一頭,鏡光慢慢從氣氛中意識到,對方處在相當嚴肅的氣氛中,夾棋姿勢體現著倫理與風範,不是家家酒、不是小孩的玩意兒。
小孩子是他,掐石擺在桌面,石頭晃啊晃的,完全是初學者的樣子。
剛學棋時,還沒意識到棋盤上縱橫交錯的直線是什麼。是佐為讓他意識到這是一場地盤爭奪戰,佔地原是相當動物性的本能,幾乎所有動物都有領域性。
但化作一目一目的算計之後,這虛擬戰讓爭地變成一種智力上的競爭,在19乘19的空間中,象徵符號開始演繹。兩個鐘頭內,設法讓自己的思考超前於對手,局勢分分秒秒在變,領土有可能在擴張的瞬間被奪取,一陣激烈運算後⋯⋯山河變色。
遲亮是思考縝密的孩子,有許多成為棋士的重要特質,沈著、定靜、思遠、善推算⋯⋯,當他把這些特質應用出來時,無往不利。小小年紀就承襲父親的技藝,同齡對手看到這大將之風無不膽顫心驚。
但是,眼前這個人⋯⋯哪來的外星人,活生生把他所有優勢取消了。
遲亮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思被竊,棋盤上一顆顆黑子,突然像竊取意念的讀心石,天羅地網的遍佈棋盤上。
他所發動的每個攻擊,都被早先一步拆除,在鏡光面前他完全搶不到先機。
只要一動念,心思就走光,一顆顆平貼於地的黑棋,好像從經緯線接收腦波。遲亮第一次遇到這種經驗,但對面這個人看起來,又像個無害的小屁孩。
來到中盤之後,冷氣溫度調了嗎,遲亮手指末端開始冰冷,動作僵硬。但對於棋盤上的戰局還是敏銳的,他發現「讀心石」變質了,從一百手之後,慢慢變成「磁石」的東西。
這沈甸甸的黑石開始散發出磁力,引導你把棋下在更具前瞻性的位置,拉著你去看到更長遠的棋步。就像遇到一個先知或智者,透過眼前的棋演示著自己無法察覺的可能性。
一個循循善誘的老人,正誘導遲亮做出更成熟、更靈活的考量。
看,如果這樣下,後發也能制人,通過誘騙對手發力來改變佔位,使對手出拳落空,逐漸暴露弱點,然後,自身再蓄力發動反擊。
他!正在示範一種以柔克剛的方法,且發揮出具體成效,是,沒錯,他在教導我善用策略。這個看起來沒有任何城府的小孩,正為他開起一個的前所未見的視野。
沒有交談,但遲亮可感受到對手從撲殺變成教導。變成教導後遲亮反而更毛了,因為對手仍面不改色,一派天真。他像鬼撞牆一樣,完全不曉得怎麼描述自己的遭遇,感覺今天是被同齡的孩子上了一課。
這圓盤狀圍棋會所的地板,並不是同一個高度,它分兩層,最核心的地勢低,外圍的地勢高。如果有個攝影機可俯拍整個溟海圍棋會所,會發現這樓層,冥冥中好像有個程式支配著所有人。
他們會在固定時間,產生集體遷移,很弔詭的整齊劃一。正在進行中的對弈,沒有一局停下來,兩人四眼沒有離開棋面,但手捧棋盤、屁股直接雙雙移到鄰排。這些人像被催眠似的,一到固定時間,幾乎是同時的自動縮排,從臨窗的位置,每隔一個鐘頭就內縮一排,週而復始。
彷彿有部巨大的機器在操控人。著魔的瞬間,自動端著棋盤站起,產生水平移動,這個七樓會所像是上了發條的龐大機械。約五點,原本靠窗的那一排座位,會自動縮到樓層最中心。
就在猛烈西曬徹底融化一整排百葉窗時,避光遷移的核心,有事件發生,氣氛騷動。
「聽說小亮輸了」
「怎麼可能?」
「輸給誰?」
「一個背書包的國中生」、「那學生剛剛走了」⋯⋯。(一串竊竊私語。)
所有人聚集到這低窪位置後,重心開始傾斜,人牆圍在遲亮後面,這個吃下敗局的人正是被他們尊稱為「老師」的人,熟客幾乎都跟他請益過,要嘛要求下指導棋,要嘛請他檢討局面,從未聽聞這活招牌輸給誰。
一大群上了年紀的大人,圍著一個小孩,但又不是面對小孩的態度,他們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因為這孩子的棋力等同職業棋士。黑壓壓的沈默一陣,有人忍不住用氣音問。
「輸了幾目?」
「差兩目。」
「對方執黑色先行。」
「如果算五目半貼目的話,不算輸啊。」
沒有一句話可鑽進遲亮的耳朵,他不是招牌,也不是被踢館,他陷在濃密的疑雲中出不來。長久以來,他一直是棋藝界的資優生,以超齡的棋力存在著。
老店員琴梅小姐從櫃檯衝過來,撥開人群的第一句話:「小亮輸了嗎?怎麼可能?那學生說他從來沒有和人下過棋。」
「從來沒有」四個字穿腦而過,遲亮突然不曉得怎麼補捉這四個字,這四個字形成回音,在左耳與右耳間不停迴盪。
老天爺在開玩笑,「這是他第一次與人下棋!?」他的理解力完全故障了。
光線止住,不再變化,思維止住不再運轉⋯⋯,
所有法則、參照全溶了⋯⋯。
「我叫陳鏡光,立人中學的」,爽朗的音質飄進耳裡,隱約可看到他書包裡有幾本課本,是他熟悉的。
瀏海下兩顆發亮的眼神,朗朗無雲、一片清澄。
如果真如他說的,是第一次下棋,那棋藝是以生俱來的嗎?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遲亮突然從桌子站起,這是第一次他質疑自己所看到的,怎麼會有修行如此高深的人外表像頑童?
怎麼會有人用扮家家酒的姿勢說出深邃的棋語?
遲亮在這張晴朗的臉上,突然看到幽闇的霾。
這不透明讓遲亮抓狂了,那個剛剛進門找玩伴的同學,面貌、手勢、棋風、年齡沒有一樣東西湊得起來,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如果這個人確實存在,那我的落後⋯⋯,就是一個事實了,這事實把他整個焚燒起來。
從那一局之後,時針就未曾往前移動,遲亮在一樣的時間來到圍棋會所,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冰冷的光線一樣照著棋盤,他又從第一步開始覆盤。
好像有個非請勿進的隱形標語貼在那區的入口。
從那天之後,整個溟海圍棋會所沒有人和遲亮下過棋。他把自己囚禁在裡頭,這是他的局,魏遲亮逼自己去破解。
剛剛來到99步的時候,好像找到脫困的方法,但再往後推幾步,就發現這緩兵之計只會讓對方的佈局更加厚實,希望又滅了。
歸零,重新構思,整個程式反覆運作,遲遲無法跳脫迴圈。
突然,他想到那古老的定式——秀策的尖,那個讓他印象深刻的一步,就是它,弱點在這兒,在沒有貼目的時代這下法或許可行,但在2021年的今天,將是他的罩門,沒錯,如果我從那些過時的定式下手,也許有勝算。
心跳加速了,片刻都坐不住,立即想試試這個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