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永恆
深夜裡，窗外的風像一首藏在遠方的老歌，吹進來的時候，帶著一絲溫柔又酸澀的懷舊。我坐在桌前，翻動一本泛黃的書，紙張邊緣的捲角似乎也記得那些舊日光陰——它們在我指尖沙沙作響，就好像一段段曾經的時光，在夜色之中繾綣不去，變得既真實又朦朧。
小時候，家離學校不遠，總習慣在電梯大堂等鄰家的女孩一起去上學。她個子不高，卻像小太陽似的，總在我看見她時，便湧上一股溫暖。或許是她臉上那永不吝嗇的笑意，把冷清的清晨空氣都染得柔和起來。放學後，她也會在校門口等我，我們雙肩背著書包，一路上聊東聊西，原本輕快的步伐卻彷彿帶著隱隱的依戀，捨不得那短短幾條街的路程就此結束。
還記得那些放學後的足球比賽，我和一群書友明明踢得很差，卻依然樂此不疲。輸了也沒關係，大家一哄而散去便利店買可樂冰，冰涼的氣泡沖淡了挫敗，剩下的，只有孩子氣的歡笑與不經意的汗味。那時誰也沒說過「這是最後一次了」，等到畢業鈴聲響過，人生的跑道在不知不覺中分岔，足球場上再也聽不見我們的吶喊。
中學的回憶裡，有個女孩安靜地坐在我身旁，一坐就是三年。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我們總似乎有聊不完的話，卻又沒有一字一句能敲落在彼此心上。畢業那天，她穿著整齊的制服，走出校門的背影裡，藏著所有未曾說出口的青澀情感。等到再聽到她的消息，已經是某人的妻子——那些或許的可能性，就像書頁裡的空白，越是留白，越會在回憶裡顯得深刻。
也許人總要在遺憾裡，才能窺見那時如何真心投入過。就像一次次的足球對戰，誰贏誰輸竟不重要，反倒是那段同伴式的快樂揮之不去。我想，那些故事之所以動人，往往是因為結局沒來得及圓滿，於是記憶在缺口裡氤氳，化作更深沉的回味。
上了大學，我也曾和好友們奔赴歐洲的街巷裡流浪。阿姆斯特丹的街角轉個身，彷彿就能遇上全新的世界。那時我們年輕，每個人都覺得世界像敞開的畫布，可以隨意揮灑。直到回國，才發現生活裡總有種種迂迴，誰也抓不住所謂的「永遠」。大學畢業後，我日夜埋首於碩士論文的時光，也算是另一種激情的揮霍——和同學們討論、碰撞，為那些微小的學術問題嘔心瀝血，到最後，所有的埋首苦讀與爭論，都成了一幅蒙上時光灰塵的素描，卻仍在記憶裡有著獨特的溫度。
後來，我成為了設計師，忙碌的職場讓日子飛逝得格外快。出差到上海，見了形形色色的人，也在無數個抉擇裡猶豫：該留在這座城市，還是轉身去另一條路？最後，命運牽著我，帶我遇見了她——我的太太。戀愛時，我們經常在公園的長椅上聊天到夜深，趕上最後一班車回家，一天的疲憊竟也在彼此的笑聲裡化作甜蜜。再之後，隨著移民美國，我們迎接了三個孩子的誕生。大女兒出生時，慢得像一隻慵懶的小貓，醫生搖了好一會兒，她才願意開口啼哭。第二個兒子的名字，掙扎了很久才決定；到了第三個，一切似乎都熟練多了。我們的小家庭，在日復一日的忙亂中，變得安穩而完整。
如今的夜，是一種微微顫動的寂靜。我打開窗，讓風裡的微涼抹去一點倦意。那些讓人心跳加速的過去、以為會永遠銘刻心頭的片段，竟都像流星，劃過便消失，卻又在記憶裡留下道閃亮的痕跡。我偶爾會想，如果當年我選擇另一條路，今天會是什麼模樣？但人生似乎正是由那些「如果」所構成，一次次的缺憾，讓我們在回顧時更能感受到曾經的珍貴。
或許，所謂幸福，不過是把這些流沙般的片刻，輕輕捧在手裡，再小心翼翼地珍藏。它們並不完美，也無法永恆，但正因為會流逝，所以更加閃耀。過往或許錯失了甚麼，也或許擁有過甚麼，可這些片段，終究是我生命中的勳章，無論結局如何，都在我心底閃爍不停。
就讓我在這樣的夜色裡，翻閱著記憶的書卷，再度尋回那一幕幕的笑容與嘆息。時光從不肯為誰停留，但正因如此，我們才學會更懂得珍惜。當秒針滴答作響，當燈火逐漸黯淡，一切的喜悅與不安、躊躇與堅定，都交織成了我人生裡最柔軟又最熾熱的內心風景。也只有在微光閃爍時，我才明白，所有曾經的失與得，都是一種溫暖的痕跡，深深地烙印在我的人生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