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宸自外辦事歸府,風塵未拂,便直入丞相書房。
書房內仍燈火通明,窗牖間透入微光,書案上文卷成堆,墨香氤氳。丞相正執筆批閱章奏,見他入內,只微微頷首,示意他靠近。
胤宸躬身行禮,語氣平穩:「父親,近日朝中政務多有波動,兒子依命接觸戶部與鴻臚寺諸事,已有初步進展。戶部稅冊不符之處已整理數成,另與邊事相關的數據,也已彙整一併呈上。」說著,他自懷中取出一卷文冊,奉至案前。
丞相接過,翻閱片刻,臉上神色未動,只淡淡道:「戶部的老病積習,你能一一理清,尚算細心。這些事雖瑣碎,卻是為父觀人之徑。」
他放下文冊,擱筆凝視胤宸,揮退左右隨從,待房內僅餘父子二人,語氣方轉為凝重:「你這些時日於各部觀察操練,倒也見得些門道。朝中已定你為下任涼州太守,是時候,該讓你真正承一方政務。」
胤宸低聲應道:「兒子自當盡力而為。」
丞相卻不急著進入正題,只略微凝眉,話語轉為深長:「涼州雖為邊地,卻是西北之要。你若上任,所見所察,不止於政務,還有人心。門生故舊、舊部心向何處……你需替我探個清楚。」
胤宸眼神一沉,抱拳應道:「孩兒明白。」
丞相目光微斂,語氣亦轉淡然:「涼州之事,非單純任官那般簡單,其間隱秘,當你真正踏足之時,自會知曉。」
丞相夫人柳氏所居的「澹秋軒」四時植桂,春日初暖,風過便有細香浮動。院中垂柳搖曳,簾幕輕揚,石桌上甫泡好的君山銀針仍泛著熱氣。
胤宸甫踏入院中,柳氏便已起身迎出。她一襲湖藍薄絹,眼中含笑,語氣溫婉:「宸兒回來得正好。一路忙碌,可曾用過飯?昨日說你奔走戶部與鴻臚寺,為娘還擔心你憊了身子。」
她拉著他在石桌邊坐下,親手替他斟茶,又吩咐侍女若竹備些溫補的點心。
「府中可還習慣?有缺甚麼,只管吩咐。你如今也不是閒散郎君,若要外出遠任,備用之物得早些安排才妥。」
胤宸輕笑,接過茶盞,恭聲回道:「一切無礙,母親放心。孩兒日後若真奉命遠赴涼州,自會謹慎準備,不叫您掛心。」
丞相夫人聞言,微頷首,眸中卻掠過一絲不捨。「涼州遠在西北,氣候風土皆異。你雖自小聰慧穩重,然政事艱深、人心險惡,為娘只望你事事謹慎。」
語氣才落,她似想起什麼,語調輕緩轉回:「對了,過幾日府中會設一場小宴,邀了幾位宗親女眷與京中世家夫人。這也是若凝婚後首次正式露面——她出身雖非貴胄,身份卻不尋常,這番見面,尤為關鍵。」
語罷,她端起茶盞,低啜一口,又道:「夫人們觀人,不只看言行,更看是否識時務。你回去記得提醒她,不可怠慢。」
胤宸聞言,沉吟半刻,才道:「母親所言極是。只是……若凝性子素來清淡,若場中之人心存試探,恐怕她不喜。」
丞相夫人目光一動,垂下眼簾,輕輕一笑:「你這孩子,還是替她說話。」
她語氣雖輕,語尾卻藏了幾分調侃與欣慰:「罷了,夫妻本就要相護。你既有分寸,為娘也不多言了。」
她放下茶盞,目光在胤宸俊朗沉穩的面容上停駐了片刻,忽然輕聲一歎:「這孩子……才新婚月餘,便已知護妻。」
那聲歎息極輕,彷彿自言自語。茶煙繚繞中,她眸光微動,心頭卻掠過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被人如此護著的滋味,她從未有過。
她是丞相夫人,端莊持重,掌中饋二十載,外人皆讚她得寵,內院無爭。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人心中所念,自始至終只是一人…。
敬有餘,愛不足。女人的心是敏銳的,這些年她早已習慣。可此刻,見兒子一句話便將自己擋在前,為妻子遮風擋雨,心底竟泛起了些微酸澀。
她垂下眼眸,嘴角彎起,仍是那副溫柔恬淡的樣子,似是什麼也未曾動容。
院中春風輕拂,桂香暗動。母子對坐,既是平常日常的問候,又藏著諸般言外之意。政務、婚姻、世族之評價,處處皆是權衡。
離開文國公府前,敕羽將一張書信遞至胤宸手中,那是小宛遺民紫荊送來的請見紙條,言辭急切。
黃昏時分,酒樓外車馬喧騰。安醉蘆居乃京城聞名的食樓,樓外桃木雕花窗格,樓內則燈火柔黃,香氣四溢。
胤宸入了雅間,廂房內布置素雅,屏風隔斷出內座,內有一張烏木圓桌,幾碟佳餚早已備好,還有暖酒壺溫著女兒紅。
紫荊已等候多時,身著深青錦袍,身形纖長,眉目英氣依舊,只神色多了幾分歷經風霜的凝重。見他進來,忙起身行禮:「世子。」
胤宸示意坐下,微一拂袖落座,「這處酒樓人雜,且離內城不遠,妳這般行事,未免過於張揚。」
紫荊苦笑:「但事關重大,我等不得。」
胤宸並未追問,反先開口:「我已在涼州北部畫出一處封谷,地勢隱蔽,水源穩定,足可供小宛遺民居住。該地由我親劃設,另立名冊,族人皆納入安民之籍。此事,我會在返涼州後親自定案,遺民安置方可穩妥。」
紫荊聞言,眼眶一紅,猛然起身跪下叩首:「世子大恩,紫荊與小宛族人銘心刻骨,此生不敢忘!」
胤宸急扶她起身,「妳我本無君臣之分,不必多禮。」
紫荊緩了緩情緒,卻緊接著壓低聲音道:「不敢隱瞞,前些日子有消息傳回,金丹部二王子赫連勃動作頻繁,暗中與大魏邊軍多有聯絡,似有勾結之嫌,意圖奪汗位。」
胤宸聞言,瞳孔微縮,聲音低沉:「與我大魏邊軍聯絡?是誰?」
紫荊看他一眼,吐出兩字:「虎賁。」
「虎賁?」胤宸眉頭緊皺,腦中立刻浮現一個名字,「陸騏的軍隊……?」那是父親昔年舊部中最倚重的副將,如今掌虎賁營,駐守北疆。
他眉宇間起了幾分沉思,心底已有隱隱不安浮現——若父親與此事有所牽扯,情勢便不只是政局動盪那麼簡單了。
紫荊見他凝眉不語,神色愈加凝重,「我不敢妄言,但此事若屬實,勢必危及大局。世子,此事……恐需早做準備。」
雅間燈火晃動,酒香散淡。胤宸一語不發,指節緊握,杯中女兒紅未啜,已涼透。
若真如所言,這場風暴,恐早已自涼州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