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氣,扣下板機。
鬧鐘響了起來。
「為什麼你覺得自己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亞伯特向對面的男人點頭示意後,前俯拾起了辦公桌上的一把槍。從他一進門時,就注意到這把外型模仿格洛克的粗糙玩具槍,但亞伯特一眼就看出不單純的地方,槍裡就算不是瓦斯充填,裝的也必定是橡膠子彈。這樣奇特的物品,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之中,尤其顯得突兀;他端起手槍,側身瞄準了辦公室裡另一樣突兀的東西。
「啵」地一聲,小子彈命中了掛在兩公尺外牆壁上的真人比例解剖圖,精準地在心臟的位置留下一個清清楚楚的凹痕。
「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我能連玩具槍都能準確操控,就能準確操控真槍。」亞伯特說,「我還在警校的時候,數學和動力學都是全梯次最高分,畢業後也和幾個好友自組社團,保持每個月到靶場練習的習慣。我甚至參加過半年的狙擊課程⋯⋯」
「我問的不是這個。」男人豎起手掌止住了他。亞伯特望著男人,開始在心中築牆。
「本州是猶他州以外,第一個重新啟用槍決死刑的地方。」男人從桌上的雪茄盒中抽出一根,卻沒打算遞給亞伯特。「時代變了。幾十年前,外面那些人認為注射才是人道的方法,後來覺得電椅比較人道,幾十年後的現在,他們又回過頭來說槍決最人道。現在至少還有六個州,等著下一個會期通過槍決法案。那些政客永遠不能弄懂一件事,行刑沒有人道不人道的問題⋯⋯你懂我的意思嗎?」
「嗯。被判死刑的人根本算不上是人。」
男人定定地望著亞伯特,「直到第一次親手按下注射鈕或電椅開關之前,差不多每個人都這麼認為。」
亞伯特聳了聳肩。
「你了解行刑者家族的歷史嗎?」
「這和工作本身無關⋯⋯」
「如果認為無關,就表示你還沒準備好做這份工作。要知道,單單是行刑者的身份,就足以對一輩子產生無比深遠的影響。」男人點燃了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像是在汲取說話的力量。「幾十年來,行刑者的工作只能靠世襲傳承,甚至沒有自由戀愛的權利,婚姻、傳宗接代都僅限於在幾個行刑者家族之間往來,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不在乎外界眼光,」亞伯特將頭轉了開去,「我有過婚姻,不用再有了。」
男人嘆了口氣。
「行刑就是殺人,這不是玩文字遊戲就能迴避的話題。先不說通婚,你只不過是打靶玩玩,行刑者家族中,有超過一半的人真正為國家上過戰場,當中還大多數都殺過敵人,蓋伊家族裡甚至出過兩個拿過國家勳章的狙擊手。連這樣的人,都難逃行刑後的創傷後壓力症。唯獨你,難不成反過來打算用行刑來治療你的創傷後壓力?」
「那不是我的本意。」
「不是本意?⋯⋯還是說你的本意,就只是馬克・威廉斯一人?」
這個名字讓空氣瞬間凝結起來。兩人只好都不再說話。男人吐了幾口煙圈,按下鍵盤上一粒功能鍵。片刻後,一個身穿制服的小伙子敲門進來。
「是!典獄長。」
「帶他去找傑克,走完行政流程,順便給他安排一下營房。人事命令這兩天會下來。」
「是!典獄長。」
亞伯特將玩具槍放回男人桌上,向他點頭示謝,轉身離去前,男人留下最後一句話。
「亞伯特,你應該知道即使馬克・威廉斯被移監至此,你也絕無可能成為他的行刑人吧?」
他頓了一下,沒有回答,更沒有回頭,隨即跟著小伙子走出門外。
離開前他沒有辦法不注意到,這間辦公室裡第三樣突兀的存在。
典獄長錯了。不必等到第一次行刑,一個人就可能完全扭轉他對死刑犯的觀點。即便對馬克・威廉斯除外。
又或許,遇到莎拉・史特朗,才是他生涯中最大的錯誤。
「猶他州執行死刑的方法,是在五個指定行刑人的五支槍中,在其中一支暗藏橡膠子彈,這樣在同時扣下板機後,每個人都可以認為不是自己的那一槍置囚犯於死地;跟注射、電椅的按鈕一樣,是種分擔責任的機制。但是槍決法案剛通過,上面急著要向納稅人交代,要我們馬上處決一件。偏偏我們目前嚴重人手不足,來不及找到願意同時開槍的五個人,於是先援引臨時條例,只會有一名行刑人、一支荷著實彈的真槍。」
「那樣很好。」
「或許,以後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莎拉・史特朗做過什麼事?」
傑克連抽了幾口煙,「不知道,我覺得你也不應該知道。」
亞伯特抬頭望著他。怎麼了嗎?為什麼不?
「算了,這是你的自由⋯⋯。典獄長指定你為這次的行刑人,但唯恐有失,我被排作這次的後補槍。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需要用到我,我也不會去讀莎拉・史特朗的檔案。這是忌諱。」傑克一邊說著,一邊從檔案櫃裡翻出一個薄薄的資料夾,封面印著一串服刑編碼,和「莎拉・史特朗」。在將資料夾遞給亞伯特的同時,傑克伸出一隻手蓋住封面:「真誠地建議你:別看。這關係到的不僅僅是工作而已。」
看的傑克離去的背影,亞伯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翻開了卷宗。
「謝謝你。」莎拉說,「謝謝你這樣看我。」
這是她對亞伯特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懂妳的意思⋯⋯」
「因為困惑。」斜斜地倚坐在鐵欄杆旁,莎拉伸出食指在自己眼前比劃,「你看著我的眼神中有困惑。所以我要向你道謝。」
亞伯特還沒答話,莎拉已經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她講話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陳述時給人的感覺,彷彿正不顧一切,盡情擁抱著每一刻好好說話的時光。
「我習慣了各種眼神。當我說『各種』,其實泰半指的是我的律師、法官、小蘭和茉莉這些獄友、還有她們的家人、還有你們幾位法警而已。出⋯⋯出事後,我見過的人就不多了。」她說到「出事」二字時,聲音幾乎細不可聞,「陪審團和我前夫那邊的人,聽完控方律師的質詢和答辯後,眼神都是一樣的,大概就是『惡毒』、『罪有應得』、『下地獄吧』那種;在外面收看新聞的那些人,我想應該差不多吧?至於你們⋯⋯我說的是除了你,亞伯特先生,之外的、知道事情原委的『你們』⋯⋯眼神給我的訊息,不外乎『莎拉我很遺憾』啦、『我不知道能怎麼幫妳』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啦⋯⋯」說著居然輕輕笑了起來。
「這樣說⋯⋯有什麼問題嗎?」
莎拉聳了聳肩,「沒有任何問題,不管怎麼看都很對,也都很好。沒有任何人需要了解我;但是只有試著了解我的人,眼神裡才會流露出那種困惑。除了我的律師之外,您是第一位。」
「我還以為妳痛恨警察?」
「警察也是人,沒有什麼不同。你知道,我也不是因為這樣才厭惡強納森⋯⋯我的前夫。」
這竟是他將第一個處決的對象。亞伯特看著莎拉,腦中飛過在卷宗裡描述她殺人、遭逮、受審、被判一級謀殺、不接受探監、不申請假釋等的種種描述,盤旋繚繞著她前夫死狀的照片,和眼前這張充滿沈痛與悔意的臉龐。
「亞伯特先生?」
他迷惘地望著莎拉,害怕著將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
「請不用為我感到惋惜甚至難過。這是我罪有應得,不會怪你。」
但是莎拉畢竟和馬克・威廉斯不同。關於馬克做過的事,亞伯特只知道一件。
單單是這件事情便已足夠。
在亞伯特的皮夾內層中,收藏著兩張相片。
一張是他和小琪的家居合照,那時他們剛結婚不久,笑容中充滿了希望與甜蜜。相片的背後有倆人的署名和拍照地點。另一張是小琪遇害的現場照片,她下半身赤裸,毫無生氣地癱躺在地板上,身旁是那只用來砸爛她半邊臉龐的熨斗,上頭血跡斑斑;在小琪依然完好的另外半張臉上,肌肉線條扭曲猙獰,圓瞪的眼球裡沒有任何光采。
他刻意將兩張照片放在一起,貼身收藏。只不過,從收進皮夾的那一天起,他再也不曾拿出來看過。
看過那兩張照片的人,都不可能懷疑馬克・威廉斯受死的理所當然。亞伯特原本以為,讀殺人犯的審判卷宗是一樣的道理。結果,莎拉・史特朗打臉了他。這一下打臉既重且狠,打得亞伯特的信仰根基搖搖欲墜。在他心中,本來涇渭分明的善與惡,忽然崩解混雜到了一起。
那一槍之後,他甚至感覺自己再也無法成功執行槍決。
莎拉背後噴出的小血柱,說明了他的第一槍,準確無誤地命中心臟部位。然而事情遠沒有想像中的容易。事前他花了無數時間,說服自己這是自己的工作;隨後又花了更多時間,訓練自己用手槍準確擊中五十公分外的目標。是的,五十公分。典獄長辦公室裡那張兩公尺遠的人體解剖圖,如今像在天邊。
「準確地命中心臟,減少痛苦,是唯一能夠幫莎拉的忙。」
不幸的是,典獄長是對的。殺殺人犯也是殺人,無從迴避。
扣下板機的那一刻,他才想起來,往後他還必須不停地殺、不停地殺,即使在馬克・威廉斯被槍決了之後也一樣。他讓自己走上一條不歸路。
自己在同僚、長官、外人、甚至受害者家屬的眼中,是英雄嗎?
他看著傑克,看著漢默乃至於其他幾位法警同僚。
不是。
他們只是工具。
「你可以試試Ocean.D。」
「那是什麼?網路諮商?」
傑克搖搖頭,「你也把自己封閉得太徹底了吧?這是時下最風靡的全息投影遊戲。」
「⋯⋯你居然認為我的問題可以靠玩遊戲來解決?」
傑克的嘴角浮上一絲神秘微笑。
「去試試看就對了。」
Ocean.D?
禁不住好奇,這天執勤結束後,亞伯特回到營房,在個人電腦上開始搜尋Ocean.D。也不知道是營房的連線速度太慢、他的古董電腦跑不動,還是造訪這個網頁的人數太多,他竟然足足等待了快三分鐘,才成功載完官網首頁的最後一張圖片。
歡迎來到Ocean.D全息投影宇宙,
人生盡其在我。
我們提供一生只有一次機會的單程票,
前往由您為自己撰寫、
只屬於您的生命旅程轉捩點。
亞伯特覺得這個文案似曾相識。但他想不起來為什麼似曾相識。
他先點進了排行首位的宣傳影片,畫面中一個女子緩緩睜開雙眼,然後推開遊戲艙蓋起身,俏麗的臉上逐漸漾出滿足感動的微笑;結尾畫面全黑,浮現大大的「Lexi」,後面跟著一排小字,讀起來是:「Lexi, my dream, and my life.」,影片的點閱率達到九位數。接著,他點進遊戲專案說明,一條一條地仔細閱讀。他逐漸明白了傑克推薦這款遊戲給他的道理。
遊戲的好評是壓倒性的多數,而根據比較具有代表性使用者的分享,Ocean.D的客製化可以因應使用者自訂的情境需求,來安排重點人物及情節。有玩家依據心理輔導AI的分析,為自己撰寫相應的抒發橋段;有人乾脆直接複製了歷史,並改變了曾經造成遺憾的決定;還有人到遊戲中直接面對假想敵,解決了起碼一部分的心理障礙⋯⋯
亞伯特不禁苦笑,「真是謝了,傑克。」
他繼續閱讀「客製化」的部分。讀到第二頁時,其中一項功能引起了他的注意。
遺忘功能:
為求遊戲體驗最佳化,玩家可選擇以下情境:
遺忘特定的人、物。
遺忘特定期間的記憶。
遺忘現實世界的身份。
重要提醒:
遺忘功能具一定風險,須經切結方能參與。詳見簽約事項說明。
一款遊戲居然能客製化到這個地步,也難怪它能風靡一時。然而,恰恰是這個遺忘功能,讓亞伯特隱約想起了什麼。
亞伯特雙手抱頭,百千思緒在他腦海中飛梭來回。值不值得拿這個所謂一生唯一的機會,來面對自己的創傷後壓力症?答案也許是肯定的。但是他不想遺忘小琪,不想遺忘關於馬克・威廉斯這個狗雜種的一切,包括他對小琪做過的事,甚至是他的名字。然而,連典獄長都看得出來,他從一開始就帶著創傷後壓力症來到這裡,如果只處理掉自己的殺人記憶,或說是處決記憶,馬克・威廉斯被槍決後,遺留下來的創傷又要用什麼方式處理?⋯⋯
亞伯特不斷苦苦思索著。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跳了出來。
假如,萬一,有沒有可能,自己根本已經在這個遊戲裡了呢?
他挺直腰板,環顧四周。一切都很正常。但許多他初來乍到時,種種不合理的蛛絲馬跡,此刻正彼此強化串連了起來。典獄長辦公室裡,桌上那把不知道屬於誰的玩具槍,牆壁上那幅不合時宜的人體解剖圖,還有正對著典獄長位子,擺放在專用供桌上的第三樣突兀物品。
那是一尊神像。
除了聖母瑪莉亞和耶穌,朋友之中他沒見過有誰供奉過其他宗教的神像。這尊神像的樣貌尤其奇特,祂一手持著寶劍,另一手握著繩索,周圍佈滿紅色火焰,睜大的雙眼憤怒地俯視眾生。亞伯特雖然所知不多,憑著日常網路胡亂瀏覽的刻板印象,他猜想這是屬於東方宗教的神祇;也許是佛教,也許是印度教。
這裡又怎麼會出現東方宗教的神明雕像?
他推想著這一切,是否存在合理的解釋?卻發現這也不難。典獄長黑髮黑眼黃皮膚,姓氏是Huang,看來是道地的中國人;亞洲人在自己的辦公室裡供奉自己信仰的神明,就沒什麼好奇怪的。玩具槍也許是他不懂得忌諱的兒子忘了帶回家的,人體解剖圖似乎在中醫裡很常見。這麼一推敲,似乎所有事情也都說得過去⋯⋯
但若說這一切都是遊戲裡的設定,也同樣地合理。況且,他之所以分辨不出這是現實還是虛擬,極可能就是因為當初自己切結簽署了遺忘功能「遺忘現實中的自己」,所以典獄長才會問他「怎麼會來這裡治療你的創傷後壓力症」,所以傑克才會嘗試阻止他想做的每一件事情。
但設身處地,自己也會說類似的話,做相同的事啊。這也不能說明什麼。何況,對了,傑克試著引導自己來這個遊戲,既然一個人只能玩一次,自己如果已經註冊過,就不可能還能申請。
誰說的?也許遊戲中註冊遊戲並不算是真正的註冊呢?⋯⋯
亞伯特快瘋了。為什麼無法肯定自己身處現實還是虛幻?這究竟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還是自己在自尋煩惱?假如這是遊戲世界,自己是誰?名字是亞伯特嗎?這些遭遇是真的嗎?為了癒合喪妻之痛,卻反而陷入殺人的罪惡感,這算哪門子的治療?現在若又要選擇進入Ocean.D,他會做出的每一項選擇勢必都和進來之前相同,如此反覆輪迴又有何意義?但如果這是現實世界,如果這是現實世界⋯⋯
他決定了。
縱使營房的網路速度依然慢如龜速,亞伯特依然片刻都不想再拖延。他點選「申請」,開始註冊流程。
填入全名:「亞伯特・佛里曼」。這個名字沒有被用來申請過。
他精神為之一振。接下來耐著性子,一頁接著一頁地填寫:基本資料、參加目的、客製化選項、故事類型選項、時空選項、遺忘選項、切結簽署、⋯⋯彷彿回到了撥號數據機的年代,每一個頁面都花上好幾分鐘,才開啟完畢。終於,他按下了最後一個連結,進入了確認頁面。
確認頁面上,只有「退出」鍵。本該是「確認」鍵的位置,卻是系統跑不出圖片的叉叉圖樣。
他接連試了十幾次,結果都一樣。他只有「退出」這個選項。
亞伯特崩潰了。他無法自制地嘶吼著,跌跌撞撞地奔出了營房。
漢默在廣場上攔下了他。
「喂,你還好吧?所以,你知道了?」
「學⋯⋯學長,知道⋯⋯什麼?」
「馬克・威廉斯啊,剛剛被通知,他要被移監來這裡了!」
典獄長說過,若馬克・威廉斯被移監,意味著目的監獄就是他的處決之地。
亦即,這時他離被處決的日子也不遠了。
「他的行刑人是誰?」
漢默搔了搔頭,「不會是我,更不會是你。剩下的幾個呢,要我說⋯⋯傑克最有可能吧。」
亞伯特陷入瘋狂的焦慮迴圈中。
除了親手槍決馬克,他別無選擇。然而由他執行槍決的下場也幾乎是確定的。
他幾乎兩天兩夜沒有闔眼,十幾種思緒在腦海中不斷鬼打牆。法警同事們看見他的狀況,無不憂心忡忡,弄到後來連典獄長都受不了,命人將他扛到辦公室臭罵一頓。「你再這樣下去,我叫人把你綁起來,綁到馬克被處決完畢為止!」
處決命令下來時,離表定的槍決時間只有六個小時。
隨著大勢底定,他腦中沸騰的念頭終於逐漸平定下來,注意力重新集中。
「要槍決馬克・威廉斯了!」
這個事實徹底喚醒了他,卻也開始腐蝕僅存的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五個小時、三個小時、一個小時、四十分鐘、二十分鐘、⋯⋯
行刑時間要到了。
亞伯特腦海中一片空白,已經不知道能做什麼,該做什麼。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不住在各個角落掏摸,像是在找尋什麼;最後,他下意識地從衣袋中拿出皮夾,翻來覆去看了好幾回,終於打開內層拉鍊,取出兩張照片。
他驚叫了起來。
那兩張他從不敢看的照片,此刻卻像是兩記重鎚,狠狠地砸在頭上。這一刻,他恍然大悟。
顧不及收回皮夾,亞伯特將照片放進上衣口袋中,飛也似地往槍房衝去。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在槍房輪值的菜鳥小盧看見了他。
「咦?學長你⋯⋯」
不等他把話說完,亞伯特一個箭步衝到正在領槍的傑克身後。
「嘿,傑克!」
「嗯?」
「抱歉了!」
趁著傑克剛回頭,亞伯特冷不防左右兩記鉤拳,正中他的臉頰下巴。傑克登時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亞伯特將他的龐大軀體拖到一旁,迅速取過他剛簽領出來的刑槍,對被嚇得不知所措的小盧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閃出槍房,快步趕上了行刑隊,走在最後頭。隊伍的氣氛一如既往地肅殺冷峻,身旁的同伴竟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個壓低頭沿的行刑人與預定的不同。
隊伍只晚了半分鐘到場,因此沒有引起太多側目。眼前那個他等待良久的死囚,法醫上前為他施打著全身麻醉針;等到藥效發作,再在囚衣背後畫了一個紅色的記號,那是馬克・威廉斯心臟的位置。就緒後,死囚被拖到一個柔軟的草蓆墊上,毫無知覺地俯趴著。
法醫拍了拍亞伯特的肩膀,示意可以了;但他在拍肩膀的同時看見面容,發覺行刑人不是表定的傑克,忍不住大聲「咦」了一聲。行刑隊伍眾人跟著轉過頭來,無不小吃一驚,登時騷動起來。
監控室顯然也注意到了。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憤怒的典獄長對著麥克風大吼:「暫停行刑!」
亞伯特恍若未聞,刻意對著馬克・威廉斯背後記號的右邊幾公分處,開了第一槍。
軀體拱了兩下,囚衣瞬間滲出一片赭紅,著彈處冒出血泡。
他隨即調整目標,對準了記號,又開一槍。這回,噴出的是小血柱。他大笑幾聲,宿願終了。
鬧鐘響了起來。
他取下滅音器,倒轉手腕,將槍口塞進自己嘴裡,在一片驚呼聲中,在行刑隊其他成員來得及撲上之前,第三度扣下板機。
亞伯特倒地的同時,從上衣口袋中掉出兩張照片。
一張是犯罪現場照,一具被姦殺後的女性屍體,半邊臉被熨斗砸爛,另外半張臉上並未暝目。
另一張是情侶照,或是新婚夫妻照。照片中的男子是亞伯特,女性就是第一張照片裡的受害人。黑髮黑眼黃皮膚的小倆口,對著鏡頭恣意放閃。這張照片的背後用簽字筆寫著:「亞博與心琪假期返台,攝於台北家中。」
照片緩緩飄落地上,落在從亞伯特後腦勺噴出的血漿之中。
《全文完 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