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伐伊在書店看書等著,直到門口的鐘聲終於規律的響了四下,書店也打亮了所有的燈光,準備開始營業。
澄葉領著他走到船肚上層,原本應該是裝置古帆船砲口的空間,一踏進天花板有點斜度、光線昏暗的室內,阿伐伊就看見一個身形瘦長、穿著黑襯衫的青年把砲口的木板向外推開成為一個小露臺,將手上的一杯白米往外頭劃出一個弧線灑出去,馬上引來棲息在樹上和當地打游擊的各種鳥類熱烈的搶食。
「唉,還是灑的不太均勻,誤差了一點五釐米左右。我有研究過要到木板第一條中線才算均勻哪。不然這樣體型比較大的鳥就會吃得太多了。」
他的眼神只專注在眼前的鳥群,讓阿伐伊有些困窘的不知道該不該回話。
他看著這個傳說中的當家,向著光線有些凹瘦的側臉,銀邊的細框眼鏡,蒼白的膚色,胸前的口袋別著兩支一黑一紅的鋼筆,身上有長時間鐫刻著某種技藝的工匠、和一個舉動都不揮起一粒揚塵的淡泊這兩種衝突的氣質,聲音輕且低頻,沒有什麼紮實落根的力氣,讓人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圓滑或鋒利。
就像樹。萌芽、落果、凋萎、換掉整個枝頭的樹葉都難以讓人捉摸出任何時節的印象,很難想像這種不算寬厚的肩膀,擔著的是整個背後有龐大歷史運籌的家族事業,他專心的看著鳥群,閒適的繼續說:
「餵鳥是一件長期信任的跨物種的交情,我猜牠們一定不覺得是在被我養,牠們應該是覺得牠們來陽台晃晃,而我拿出食物來上呈,是我這人類的福氣…。」
之後他就開始自顧自的講起鳥對於樹的種種益處,阿伐伊被折騰了一天下來已經有些恍惚茫然,他有些頭昏腦脹的想著自說自話大概是這個家族的遺傳吧…。
終於見識到為什麼有些傳言說這個當家根本不是地球上的生物,他無可奈何的聽著,等到他的話題終於到了一段落,他在心裡大喊感謝老天之後迅速出聲搶話,說明自己的來意:
「我特地來這裡,是想把這樣東西交給你。」阿伐伊把一路都謹慎護送的琴盒從肩膀拿下,拉開拉鍊,把一把色澤鮮麗的小提琴拿出來,遞給叡恆。
叡恆稍微的用眼神掃視了一遍琴身才伸手接過,縝密的從琴頭、琴頸、指板辨識到琴尾:
「梧桐木,看年輪紋理大概三十歲吧,做工有點青澀但蠻細緻的。」
「這把琴是我做的,我父親是有名的提琴工匠,我知道你有在回收意念樹製成樂器,出租給世界各地的音樂家們,意念樹做的琴有靈魂符碼…還殘留著人靈光的意志,是音樂家趨之若鶩的名器,所以我想送給你,請你完成我父親想要自己的琴,能跟隨著各個能代表當代音樂家的心願。」
阿伐伊捏緊雙拳一口氣說完,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會不會願意替他完成這個幾乎讓自己費盡一切才換取到的要求,叡恆說完上一句話就一直沉默的看著因為有附靈在琴身上,木紋自然畫印出的符碼。
阿伐伊發現不管他究竟是在思考還是聆聽,臉上都維持著整齊一致,讓人無法判讀的無表情,語氣也像結滿冰霜的毫無情緒熱度。
「意念樹三十年也可以結成生態構造完整的「核」,為什麼你沒有繼承?」
阿伐伊深吸了一口氣,抿緊嘴唇,必須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才能回答這個他知道既然決意來到這裡,就一定無法閃避的問題。
「我父親當時出了意外重傷,我還差一歲才能達到能完整繼承「核」的腦髓發展,唯一的希望只有我大哥,但他是養子,必須承擔不是血親繼承的風險…我們冒險一試結果還是授權失敗,我大哥無法承受,發生記憶錯亂,神智不清,隔天早上就失蹤了…。」
「所以你就啟用「封存」?將他第二、三層的主靈封在樹核裡,拿來做琴。封存對客戶跟執行封存的信託人有一定程度的危險,除非是為了保留非常重要的情報和珍貴到絕對無法複製的智慧資產,這幾年願意啟用這個條款的人就少少幾個吧。
所以我也都沒插手管行情價,讓信託人自己依案子的困難程度開價,客戶能接受就可以,看來封的很完整,應該花了很多錢吧。」他說著邊將琴身放直,手指隨意撥動琴弦。
「我花光了父親的積蓄,連我家還有樓下父親的工作室也賣了。父親去世後我一直輪流借住在部落長者的家。」
「真蠢。」他說這句話時語氣仍然輕的沒有任何跌伏。
「什麼?」阿伐伊覺得自己渾身的毛細孔都一瞬間擴張發熱起來。
「很久沒見過這麼蠢的人了。不過可能也是因為我平常太少跟人接觸,你應該要知道消費主義和資本主義提供的對於生活的最大評價,就是"再也沒有錢買不到的東西了",所以可見要好好活著,錢是基本要素,要長期的謀算和謹慎,才能對抗通貨膨脹啊。」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東西?阿伐伊一個晃神似乎都要開始可以打從心裡相信他真的是從別的星球來的,不然他怎麼會一個字都聽不懂。
「嘛,不過也是啦,這世界上就是要有噬錢如命的財團,和像我這種開著根本不賺錢的書店到處去的廢材商人,還有你這樣視金錢為糞土的人,每個人都各安其位,社會才和諧。」他終於轉身面向阿伐伊,整個左半部都沒入天花板斜角製造出的陰影裡。
「不然這樣吧,我們就來談個能夠互利的生意,我跟你收購這把琴,不過錢你要等個幾天,到書店關帳結算的日子,我才能知道我要撥多少預算來買這把琴,在這之前你就先待在這裡吧,我目前還不差多一雙筷子吃飯。」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想辦法!」
阿伐伊稍微提高了聲量,感覺頭頂一陣無名激動的燥熱,是啊自己確實是愚蠢又沒有力量,命運如此惡質強勢的碾碎一切,他幾乎犧牲了所有才能從它手上奪回一點點繼續生存下去的重量,想到這些日子寄人籬下而眼前的路又混濁不清、這段漫長的只為了等待這艘船靠岸的時間,眼眶就酸緊了起來。
「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繼續保留這個憤怒先想辦法活下去吧,怨恨起來,力道有時也蠻大,會產生很多能量去做到很多事,這可能是腎上腺素的影響,先住下來,再慢慢想辦法。」
他仍然一個字一個字如無風的燭火一般安穩的說話,按了一下耳邊的無線耳機,吩咐澄葉來把阿伐伊帶回艙房安置休息,再低聲的囑咐他把前幾個月收到來自駐點台灣的信託人用特殊個案回報完美封存靈的檔案記錄,再調出來。
他就是為了調查這件事,才提早來到這個島國。
他無視在身邊竄飛拍翅的鴿群,輕盈的羽毛四處飄浮,只是靠在窗邊專注的看著琴面上他竟然從沒看過的封存符碼,他想著封存靈需要顧慮的層面很多,就像基因鏈一樣只要其中一個小鏈結發生微小的錯誤都能造成嚴重的突變,能夠如此完美封存大部分必須靠機緣和技術層面的天衣無縫,像賭運一樣充滿無法修正偏差的風險。
而且以作為封存靈的”器皿”而言,這把琴實在是重的很不尋常,一個成年人的靈重量大約是14g,但現在拿在手上光憑手感就知道超重了許多,恐怕裡面封的,根本不是那孩子父親的靈吧…。
只是個琴匠的手藝,再怎麼傑出拔萃,也不至於冒讓兒子失去神智的風險也非要授權不可,而他的兩個兒子似乎也從小就被教育的視這樣的情況為理所當然,必須奮不顧身的履行到底,怎麼想都不對勁啊。
彷彿是為了守護藏身在手藝之後,更遠古神聖、讓人捨命為忠僕的事物....。
他一直都不相信命運這個沒有任何實證邏輯可以校準的說法,但這個將琴帶到他身邊的少年和上面陌生的符碼,發出的信息都隱約幽微的匯集起同質性的關連,似乎確實有什麼幕後的未知正在隨著命定而運作,讓他走進一個無光的黑洞,只能靠聽覺來辨識出每個線索發出的聲響和回音。
已經因為家族基因毀損,在繼承祖傳的龐大知識量時,就將他所有的情感知覺全部消解,此時他並不知道這種感情稱之為”困惑”,只是再度按下耳機,吩咐大家六點到餐廳,準時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