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烈慎甚至有種十分迥異的感覺,他很難形容,如果只能用一個詞表達,他會說是古老,沒錯,更原始、更野性,也更毛骨悚然,他們彷彿經由時光洪流抵達一處遠古未知的世界,此處缺乏他們那個世界的常識,擁有自身不可動搖的規矩。
青翠開路,花朵爭妍,蜜蜂蝴蝶紛飛,這片草原瑰麗的美景一路延伸,直抵山谷。雖然離那尚有一段距離,但從目前的位置已經可以一覽無遺的望見它的入口。盤根錯節、枝葉扶疏的森林如同衛兵布滿在山谷前,後面深不可見,它們和草原之間彷彿遭一把利刃切割過般界線分明。森林中的每棵樹看起來都是不同的品種,高矮錯落,競相茁壯拔高,爭奪陽光的照射。由於幹上宛如絲巾披繞,纏滿了蕨類與苔蘚,蓊蓊鬱鬱,整片葉海幾乎見不著除了綠色外的其他顏色。
他又聞到一股濕氣,他甩甩頭,有別於平常,這裡的空氣似乎「重」多了,如有凝滯的氣體不斷從山谷內擴散出來,然後融聚成形,沉重地壓上他們的神經。隨著時間流逝,日光漸往西偏,森林愈顯壯闊,他們接近了入口左近。頭上,樹冠漸漸籠罩了將近半邊的天空,他們這才深刻理解到林葉濃密之程度。他們不敢大意,每人都掏出了自己的武器,戒備起那些可能暗藏在森林中的危險,一時鐵面反光,輝白炫目。
最後方,旭烈慎手持陌刀,呼延克捷兩手握住他的伸縮刺刀,至於柳下貴,因為先前不幸丟失了劍,赤手空拳的他是以借走了旭烈原本放於腰側的短刀一用。納哈平單手抓著一把不起眼的劍。
中間,郁鞠敏蘭繫起一把出發前撿來的短刀,但眾人叮囑,除非遭遇危險,可別拔出來隨手揮舞,從未習武的他,倉卒之際反易誤傷他人。星瞳倒是出乎意料,他竟隨身攜有一把匕首,據說是因為商人彼此間會時不時傳授一些防身的技巧,而使他有配備武器的習慣。卞邦兩手各抓一把板斧,派克也套上了他專屬的一對刺針拳套。稍前,涉夜隱持著梨花槍,槍上設有火藥機關,後腰掛有一把腰刀,這把刀他從不讓任何人碰。札木凱從鴻圖上抽出了他引以為傲的魚尾戰斧,單手扛著移動。
最前方,雷輝作為斥候,一向單靠爪子喙嘴禦敵,因此並未攜帶任何武器。賀蘭飛曦則特地停頓片刻,讓其他人為自己裝上了鋼齒環。這是一套量齒訂做的可折疊式鋼牙,造價極其昂貴,除了銳利堅固外,還兼具了重量輕薄的優點——聽說這環還混有少許的金石礦,這點旭烈慎就不清楚了。他們先把鋼齒環從副將上卸下,經簡單的組裝,再將之嵌入後者嘴中。齒環與利牙嚴絲合縫、緊密相合。飛曦先是活動活動吻部肌肉,繼而又對空氣試咬幾下,鏘鏘數聲,白森森的鋼牙乍隱乍現,順暢的咬合顯示裝設成功。
他們戰戰兢兢的前進,緩緩靠攏而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陣式,然而,在他們即將進入山谷時,隊伍卻突兀地停了下來。旭烈慎感到奇怪而伸長脖子查看,卻見林中倏地冒出了人。
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人從大樹後現身。他輕拉了下兜帽,接著優雅地鞠躬,白長大衣遮蔽了他的身體,姿態寫意的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他們的到來。他用正式的口吻道:「歡迎各位來到受咒之谷,我是這裡的嚮導,請跟我來,我會帶領各位穿越這裡。」
旭烈慎暗感不妙。賀蘭飛曦滿臉疑雲的問。「你是嚮導?」
「對。」這神秘的人講話帶有奇怪的口音。「專業的嚮導,特地過來為各位服務。」
「過來服務?」賀蘭飛曦高聲問道。「所以你知道我們會來?」
「怎麼可能?」那人的語氣透露出矯作的詫異。「我剛剛才在樹上看見你們,怎麼可能會知道?」
「你是冠人嗎?」涉夜隱問。
「對對,我是冠人,絮族裡的冠人,平常就和你們想的一樣,住在樹上。」他發出低低的笑。「那——請過來吧,我會帶你們穿越谷地,很快就會結束了。」他最後一句說得飛快。
「只有你一個人嗎?」賀蘭飛曦皺眉,擺頭望向四周,退了一步。
「對對沒錯。」這個冠人繼續笑嘻嘻的說。「這附近是死地,所以沒有什麼人煙,也就只有我一個人。」
「能先把兜帽放下嗎?」賀蘭飛曦問。「這樣我看不清你的臉。」
冠人依言掀開兜帽。眾人一見他帽下的臉,都不由得驚呼連連。
他相貌奇醜,臉上一片坑坑巴巴,彷彿被毀過容而剝裂不堪,從中已看不出他的年齡或性別——雖然聽來應該是個男的。他的皮膚糙而病黃,白絲有如真菌發芽縷縷分布其上,整張臉恍如腐壞的肉塊。無論是誰往他一看,都會立刻於心不忍地別開目光。
冠人都長這樣的嗎?旭烈慎不禁想。也太噁了吧?
「這沒什麼。」冠人滿不在乎的說。「是生病造成的,別擔心,它不會傳染。」
「什麼樣的病會讓你的臉變成這樣?」賀蘭飛曦低聲問道。
「這個嘛,我也毋知。」冠人笑說,表情反因笑容而顯得更加可憎。「反正放心跟我走吧。」
賀蘭飛曦嚥下一口口水。「不,我想……我想我們還是自己走就好。」
「ㄟ——?」冠人為難似的拖出一道長音。
「你對我們又怎麼想?」雷輝忍不住在旁嘎嘎叫道。「我們可是進入了你們的族土誒,你不好奇嗎?」
「我想你們也就只是迷路而已。」冠人聳肩。「而我也只是好心想要指引你們接下來的路。」他又忽然摀住了嘴。旭烈慎過會才發現那人是在憋笑。
一股寒氣從他心中悚然冒上。
「不用了。」賀蘭飛曦斷然拒絕,同時吻角一努,打了個眼色。「我們自己會想辦法。」
「想辦法?」冠人噗哧大笑。「你們要怎麼想辦法?你們也就只有這裡可以去了,不然你們還可以往哪裡走……誒、誒幹,你們要幹嘛?」
他們其餘人佯作隨意地漫步向前,轉眼間就把這可疑的冠人團團包圍,後者見狀大叫。「靠腰勒住手喔,我要好心對你們誒……肖查某,別靠近我!」他信著找上涉夜隱吼。
先是納哈平腿部一勾,讓其失去平衡,接著札木凱從後壓下,制伏了他。
「靠北他臭死了。」札木凱臉色扭曲的拉他起來。旭烈慎也聞到了那股臭味。
涉夜隱上前。「你是怎麼知道我們會來這裡?」他冷酷的問,槍頭抵住這人喉嚨。
「靠北我幹你娘幹你娘機掰勒……」這冠人卻不停下嘴,不斷出口成章。涉夜隱隨即給了他記耳光,並怒斥道。「他媽我問你,你就給我回答!」
「我不是說了嗎?」冠人瞠目道。「我看到你們!」
賀蘭飛曦垂下他的大頭。「不只如此,你好像並不意外我們會出現。」
「總是會有人迷路嘛。」冠人翻起白眼,黏黏的說。「你們又不是第一個。」
「你是說以前也有人從這邊過來?」賀蘭飛曦問。
「對對。」冠人點頭如搗蒜。「沒錯,我也好好款待了他們。」
他們之後又連番質問了這神秘的人,卻都問不出什麼,這人只是不停地插科打諢,或是含糊不清的吐出一些語焉不詳的句子,偶爾像發瘋的病人亂叫,著實令人生厭。從他大衣口袋也一無所獲,他身上又太臭,以至於沒人願意搜他的身。越到後面,他越就單單碎念著一些要他們快走之類的胡話。
「走了啦。」冠人語帶無聊的喊。「趕快走了啦,等屁喔。」
這段期間,森林依舊杳無聲息,如在宣告這人所言非虛,這裡的確只有他一個人。最終,他們決議把這位神秘的冠人架在前方,冒險一搏進入山谷。
理所當然,作為上尉,架住這人的殊榮就落在了旭烈慎他頭上。
隊伍變更順序,他鼓足精神領頭,用短刀(柳下貴依依不捨的還了回去)抵住了這冠人的脖子逼其往前,後面跟著鳶尾,背上馱有陌刀和其他行李,柳下代替自己牽起韁繩,餘者跟隨兩人。短刀寒氣逼人,冠人因此不敢再亂叫,而只頭低低地咕噥。
一行人進入山谷。
他們東張西望,瞪大眼睛提防,受咒之谷青翠盎然,他們眼裡唯有濃稠的綠。旭烈慎注意到腳下其實相當乾淨,不論是苔蘚或是草叢,均可說是錯落有致,分劃出了許多小路縱橫交錯,落葉鋪地,但並不多,彷彿是有人在定期清掃一樣。失去天空的指引,他們喪失了方向感,而只能先筆直前進。
周遭闃無人聲,凝濕的空氣讓他皺起眉頭,他這輩子從沒聞過這麼重的濕氣。樹冠漸遮蔽了陽光,闖入的光線經層層枝葉打碎後,對地面的植被投射出複雜的斑駁蔭影。樹椏迎風搖曳,蔭影變化萬千,涌動如濤,他們在幽黯的密林裡行走。視野漸淡,卻也未到徹底漆黑的地步,還是多少能夠辨認四周景物。他們一下伸手撥開葉片,一下跨過腳邊虯根,黏膩的熱氣逼出了他們身上的汗。晦暗不明的林間,隱隱含著一股恐懼之氣,他們好像進入了一座閃爍著微光的迷宮裡,沒走幾步就會遇上岔道,不同之處在於,道路之間目測並無明顯的標誌或界線。
旭烈慎一邊注意周遭,一邊繼續逼問身前這個古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