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札木先生。」樊清打聲招呼。經過這一兩日,他已記得全部人的名字。「我正在介紹一些空門教的教義,或許你也可以來聽聽……首先,創始之初,唯有混沌,混沌是一切的進與出,它是所有事物的源頭,你們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團黑暗的漩渦,接觸它的事物都會被它吞沒,但從它之中,也湧現世間萬物。」
「這個理論我當然聽過。」札木凱放開手,誇張的說,彷彿恨不得全世界都注意到他。「我的父親——大家都知道他是宮廷裡的專業武師——自然很久以前就帶我認識許多宮廷裡的大人物,像是流瓦城的空門教高僧就和我非常熟。不僅如此,我和勝天城,還有沉醉湖的僧人也是老相識了……」
「太棒了。」旭烈慎用嘲諷的語氣打斷,然後轉向樊清。「所以呢,你說的那個混沌在哪裡?難道是在我們心裡?」樊清笑而不答,接著單指指向天空。每人眼睛都不由得隨之看去。
「天空嗎?」旭烈慎盡量客氣的問。「我看不到呀,請問是在哪裡?」
「沒錯。」樊清說。「以人類的視力,是看不到沒有錯。」
「既然看不到。」柳下貴說。「你又怎麼能說它存在呢?」
「我們看不見空氣,卻可以憑風感覺到它。」樊清面對一連串的問題,駕輕就熟的應答。「看不見情緒,卻會時時刻刻受其影響,看不見靈,卻能藉由魔法與它互動,一個物體看不見並不等於它不存在,有時,我們可以藉由它身邊的東西來證明它的存在。」他指向自己的心臟。「我們自己就是混沌存在的最好證明。」
這真是越來越玄了,旭烈慎有點無言以對。
札木凱得意洋洋的發表看法。「我一直都覺得,人還是自主的生物,你們的本性論還是低估了人類。」
「什麼意思?」郁鞠敏蘭問。「什麼叫我們是混沌?」他瞪了札木凱一眼,那意思是「你給我閉嘴」。
「我們不是混沌。」樊清說。「但我們從混沌而來,所以理所當然,我們也沾染了混沌的性情。」
「性情?」
「混沌的性情正是我們普遍的心智。」樊清解釋。「空門教一律稱為本性,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個性,有人喜歡跳舞,有人喜歡安靜的看書,但潛藏在這之下的,是本性,它主宰一切,我們每人都受其深深支配。」
「簡單講。」札木凱似乎略有所知,這時著急地補充。「就是我們的選擇不是我們的選擇。」
「這是一部分結果。」樊清微笑點頭。「更正確的說,人就像混沌,具有著矛盾、對抗的性情,我們的心理、行動、詮釋,全都如同混沌一樣,是無法預料、不可捉摸的,我們生活中常自以為理解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那都只是情緒、慾望或是其他本能推動的結果而已,一個決定,哪怕是經過再謹慎的思考,也其實只是心中幾組矛盾的力量在爭鬥不休,最後中間某一組力量短暫勝出的結果而已,因此這只是一個無因的結果,來自於矛盾衝突下的偶然,本質上沒有道理,所以也是受到本性的支配。」
「不會吧。」郁鞠敏蘭微微張嘴。「可是像我去吃早餐,我都知道自己要去吃早餐呀。」
「但是儘管是吃早餐這件小事。」樊清耐心地解釋。「我們也常猶豫再三,是要現在這個時間點吃好呢?還是在等一會?今天要吃什麼呢?自己煮還是出去吃?吃魚還是吃牛?飯還是麵?要喝鹿奶還是牛奶?你都是立刻決定好的嗎?然後總算走出去了,卻也很容易半途改變主意,原本決定吃飯,臨到桌前卻改成吃麵,這樣的經驗大家都有吧?最終,你一開始的決定不是你最後的決定,而你也常常搞不清楚自己為何會來到這最後一步。」
其他人都靜默了,困惑著這一席話,只有札木凱迅速反駁道。「可是你這麼說,不就代表人都是傻子,我們辛苦做的一切都是無用的嗎?」
「不。」樊清堅定的說。「空門教絕不是在傳播這類意思,人的選擇和行動還是有意義的,我們只是倡導,人不夠了解自己,不了解矛盾如何體現在人心,不了解情緒如何運作,而放任自己混亂的生活,卻在事後淪為自欺。我來舉個例子,像是有時候,常常會聽到有人斬釘截鐵地述說自己的過去,說明自己當時為什麼要這麼做,又為什麼要那麼做,可是重回那個當下,我們哪一個人又真是按照自己後來所說的,如此條理分明的處理事情?事後的詮釋都是對過去的重新組織,目的都只是為了替現在的自己,正當化或是合理化過去的行為而已。如果我們能理解人類普遍混沌的本性,不就可以避免這樣的人生錯誤嗎?」
「喔——好複雜喔——」郁鞠敏蘭一副要放棄的神情。
「對某些人來說是太複雜了。」札木凱應聲揶揄一句。「但是和尚,為什麼人們沒演變成在互相殘殺呢?你不是說每一個人都是混亂而且不可捉摸?」
「這是一個常見的問題。」樊清微笑。「空門教的混亂,不是指人會無理智的行動,我們畢竟都還是智慧生物,而是藉由觀透本性,知道我們都是以混沌的方式在思考、在行動。」
「那……那……」札木凱似乎一時腦袋打結。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星瞳忽然怯生生的說。
「請說。」樊清說。
「混沌……所以我們都是混沌『生』出來的嗎?就像是媽媽和小孩……」星瞳猶豫的問。
「不算是。」樊清說。「我們只是在這個循環裡,混沌產出我們,我們因而得生;死時,我們回歸進入混沌,直到下一次的產出。」
「喔——好謝謝你,我懂了。」星瞳說。
「我覺得我們已經偏離重點了。」旭烈慎半放棄地煩悶的說,他感覺討論已經失焦,淪為一場佈道演講。「比起確實存在的驍王,我們為什麼還要去關心那個根本不知道在哪裡的混沌?」
「其實混沌的位置我們早已知道。」樊清抬頭看向星空。「雖然你們看不見,但它們就在那裡。」
「哪裡?」旭烈慎皺眉看去。
「星系的中心。」
「啊,這個。」旭烈慎搖搖頭,星空在頭頂上閃耀。「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星系又是什麼?」
「喔這個簡單。」札木凱說。「我小時候就上過了,我家聘請的可是城內首屈一指的家教,星系嘛……是指天空上的星星在宇宙裡面,都會圍成一個個小圈圈,形狀有圓形、環狀,也有棒狀的,這些聚集在一起的星星就會構成一個星系。」
「然後在星系的中心。」樊清說。「就存在著混沌。」
旭烈慎仰望星空,既然混沌是漆黑的漩渦,隱藏在黯夜星空裡,那他肯定也望不著。
「你是怎麼知道混沌就在星系的中心?」他依舊抬著頭。
「這是空門大師的發現。」樊清回答。「藉由傳寫經書,我們得以發現世界的真相,直到現在,空門教裡的天文學家,都還在鍥而不捨地捕捉它的影像。」
「所以你們還沒有見過混沌。」旭烈慎似乎補捉到了話語中的漏洞。「那不就代表它不一定存在囉?」
「混沌是存在的。」樊清堅定的說。
「那要是最後你們發現它不存在呢?」
沒有回答,他於是低下頭來。
卻見樊清正平和地望著自己。「我也是棘皮人,我了解驍王在驍族人心中的地位,我只是提供一個不一樣的思路而已。」
「不是。」旭烈慎依舊無法理解。「既然你也是驍族人,那你就應該知道,驍仞是我們驍族的王,是他生下每一個家族,是他建立了這個世界……」
「誒、誒、停,殺小拉。」札木凱不爽的說。「人家講講自己的宗教,你就可以瞎逼逼到現在?」
「幹,我只是不爽他貶低驍王。」旭烈慎反唇相譏。
「貶低?他哪裡貶低了?」札木凱不怒反笑。「誒我真的,笑死,他哪一個字貶低了?」他擠眉弄眼的嗤笑。「你只是不爽他講驍王不是世界的中心吧?啊?」
「他媽講這麼多。」旭烈慎一股火冒上來。「誰聽的懂,為人處事,事典都講得很明白了,我們為什麼還要去學什麼別的殺小東西?」
「好了啦好了啦。」郁鞠敏蘭往後一躺喊。「幹白癡不要吵了啦齁。」
「哼,哼。」札木凱用鼻孔噴了兩聲。「對,事典就可以解釋一切,你最偉大、最無所不知……」
「你這是在質疑事典嗎?」旭烈慎起身,走到札木凱面前。
「誒誒誒……」柳下貴連忙站起,夾在兩人之中雙手揮舞。
「我怎麼有膽子質疑事典。」札木凱冷笑。「我這是在質疑你。」
樊清倚杖而起,倏忽之間來到兩人之間,粗壯的手臂搭向肩膀。「兩位,要怪就怪我講太多了,大家都冷靜一下,好嗎?」
旭烈慎盯著那和女性氣質毫不搭嘎的肌肉結實的臂膀,過了一會悻悻然地退回原地。
柳下貴復又坐下。「其實這世界上不是只有驍王吧。」靜寂中他悄聲吐出。
「我知道。」旭烈慎感到自己必須辯解些什麼。「五聖,對吧?五族自有五聖,我尊重,但是事典裡寫得明明白白,統一大陸是勢在必行,在這之後,每個族群都會融為一體,到那時候就沒有這問題了。」
「但那可能是比較早期的事了。」柳下貴吞吞吐吐的說。「自從驍王2785年陷入沉睡,就比較少人再提起……」
「是沒錯,但我也只是單純轉述事典的話。」旭烈慎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說到這個族聖呀。」郁鞠敏蘭試著用愉快的語氣轉移話題。「誒,其他族群是怎麼樣的呀?」
「我聽說黠族的很早的時候就飛走了……」星瞳趕緊接話,但沒等他說完,只聽有人嘶噓一聲,不久答答的泥巴聲響起,夜色朦朧間,賀蘭飛曦的短吻巨嘴倏然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