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我頭一次在電影院看時印象大致是正面的,唯獨對最後那場父女重逢戲的處理,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父女兩人分離百年,橫跨了幾個銀河系後終於又重聚,居然只是點頭示意個沒幾分鐘,就又孔雀東南飛、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般的瀟灑,突兀至極,讓我視作是整片中美中不足之處。
後來在家中看片子,原以為自己現在對親情更有感,會對那幕病房中冷冰冰、如無菌室般的重逢安排,更加排斥。未料沒有,反而覺得順理成章,甚至多了些第一次未曾體會的感觸。
首先是佩服諾蘭的才智,他又成功地執行出一個媲美 Inception 的多面向敘事佈局。於是究竟這部片中故事「真正」發生的「事實」是什麼,其實也就像故事中的五維空間──
從無限的窗口看出去有無限的面相,端看觀察者自己的情感能抓住什麼樣的事實。
實情究竟真如螢幕所呈現的表象:主角庫柏成功地透過五度空間,穿越時空與過去的女兒溝通,最後拯救了人類,建造出能穿越星際的高科技文明,讓人類最終能進化成能自由來去時空的超玄體呢?
還是其實,他早在穿越超巨黑洞事件視界的那一瞬間,在地平線上被撕裂了。
而從那一刻起的劇情,其實都是那一剎那時他腦中所存資訊所組合而成的夢境,與最終想像的殘影呢?
又或許,他的確是活過撕裂地平線,透過五度空間救了全人類,但卻在五度空間崩潰瓦解時就已在太空中窒息而死,而最後那重逢一景,只是迴光返照中所見到的所謂天堂呢?
真相大概只有諾蘭才知道了。
如果說每個故事都有什麼道理,事實的虛無縹緲與真相的流動,或許是諾蘭這故事要說的道理之一。
尤其片初時,這故事就鋪陳了一個 foreshadowing,藉由女兒老師教訓他阿波羅號從來沒上過月球,來揭露故事所在於一個「後事實」世界──
事實與真相是什麼,還有誰知道?
誰說了算?
誰眼所見為真、所感為真、所解讀為真?
我們所認知的「真相」,永遠不是物理世界真正發生了什麼的「事實」,而是透過我們各自身為獨特個體,在當下情感窗口看出去的那個面相。
也於是這「真相」並不是固定的。當我們的情感隨著時間改變,這個情感的錨,又會去抓到不同的面相。
也就像我第二次看這部片,與初次觀影時讀到的意旨已有所不同。當然有一些許第一回看時感想的餘影,但又已經不盡相同。
因為「我」已經不同了。
我雖然依舊是我,但每一個時間點的我,其實就像五維空間中呈現出是一個時間軸上的切面,是一個獨特的面相,是一個獨特的我。
每個面相,當然都殘留著些許先前面所投射的影子,但也已經改變。
以前的我,相對於此時此刻當下的我,成了過去的鬼魂。
這就讓我回到了這次觀影時,我所讀到的中心意旨:它並不是什麼「只有愛能跟地心引力一樣,能穿越時空、牽動人心」──
這是直接套用劇中台詞的直白描述,是電影行銷宣傳的口號。但它也只停留在表面的層次。
這次我讀到貫穿了整個故事,最濃厚但卻沒有講出口的情感,是遺憾。
而也正是因為這個遺憾,讓我覺得結局處父女重逢的安排,我可以接受。
主角庫柏的遺憾很顯而易見。從片頭起,過去的鬼魂就一直糾纏著他。
首先是他身為太空梭駕駛員的記憶與夢魘、對於原先科技過去的緬懷。因為這樣的過去,令他不安於身為農夫的生活。
於是當重任星際駕駛的任務機會呈現於前,他說服了自己接受,離開了女兒。
自此之後,女兒成了另外一個過去的鬼魂。不但眼前再也見不到聽不到她,就連有她的視訊都永遠是存在於過去當中,永遠與當下脫節的一個殘音餘影。
當庫柏開始面對生存掙扎、想要回去再見女兒一面時,他所追尋的,只是一個停留在記憶中的鬼魂。
總是那個十歲的小女孩兒。
他想見女兒的意念與情感如此之強,強到可以穿越時空與她牽連,進而拯救了全人類 (假設這個故事軸為真)。
然而女兒在他心眼中,總是那十歲時他離開她的模樣。
也於是當他終於出了黑洞、被拯救回太空站,進而與女兒重逢,當他面對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百歲老婦時,才赫然大悟:原來自己拚死拚活想要回來見的女兒,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的女兒,是記憶中一個特定時間點上的殘影,是一個只能存在於過去的鬼魂。
眼前的婦人,自從他離開之後,已經透過了她自己生命經歷的每分每秒,組合成出一個新的面貌,有與她共享了這些近百年經驗的滿堂兒孫。
這個婦人,是他的女兒,卻也不是他的女兒了。
於是,當女兒說他該走、別黑髮人送白髮人時,他並沒有抗拒太多就接受了。
經歷了龍宮之旅,他已經是一個不同時空中的旅人。女兒所存在的世界之於他,只是兩看兩陌生。就連重建的老家博物館,都只是一個鬼魂般貌合神離的殼。
他以為自己是要回來的,但只有回來後才發現,逝去的永遠回不來了。
於是他毫不猶豫的帶著與他同進黑洞的機器人,一起去追尋這全宇宙中唯一還能代表他所相信的未來,布蘭德。
他與布蘭德出生入死的情誼,鋪成了新的情感的牽系,引領著他踏上新的未知旅程。
或許,這就是整部片最私密的隱喻:過去與未來虛無縹緲。過去已逝,未來尚未成形。
唯有當下這一刻,當我們藉著自己的行動去感知一切,方為靈魂所能確認的唯一實相。
而真正牽引著我們的,也許正是那份來自「未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