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極端個人主義的奇幻小說時代,敘事彷彿總是朝向個體的強化、自我實現,以及一種最終必得的完整與救贖之愛。
我卻選擇寫一種逆流而行的故事。我自己稱之為「黑色幻想」(Fantasy Noir)。
它依舊是如願以償(wish fullfillment)的幻想,但重視破碎多於圓滿,自處多於蛻變。當代奇幻文學中主流的神話,講求個人主義終得正果:只要解鎖了「作自己」,一切便會自動歸位。
權力將與道德對齊,靈魂伴侶從天而降,愛情終將修成正果,痛苦將揭示其意義。只要你心誠,宇宙就終將會給答允,將所有的混亂,都工整組織成通往獎賞的階梯。
這是自我實現的福音,也是無數主角的情感藍圖。
我想寫的,卻是不同弧線的故事。
這不是犬儒,也不是殘酷。這只是另一種對於「成長弧線」的詮釋。
有些人之所以終將破碎,並不是因為他們是失敗的魯蛇。而是因為他們被教導:
「快了,只要等到下一個對的人,你就會幸福」。
「只要出現了魔法、命選之人,讓你一夜之間蛻變成某個樣子,你就會完整。」
但許多人從未蛻變。他們只是活下來、適應、在帶著稜角的狀態中繼續走。
我的角色們也是如此。
黑色幻想是或不是什麼
我筆下的黑色,並不是在奇幻世界裡加上一樁謀殺案或風衣美學這麼表面,而是改造讀者對故事的預期結構。
我的故事不是問「人是誰殺的?」
真正的謎團是情感的、內觀的。
而所謂的答案,也並非清晰的是非黑白結局,而是靜靜地和某些無解繼續對峙。
暴力不單以動作戲的形式存在,而是官僚的、系統的,無所不在,滲透於這世界的人事物,而不只被方便封存在惡角的臺詞裡。
愛不是救贖,它是一種在不完美中做出的選擇;不是靠誰救贖了誰、誰得靠誰來療癒,這樣的功能性交換來維繫,而是靠有默契的共同存在。
權力不會使人高升,它只會腐蝕、引誘、妥協。
轉變並不常見——大多數人不是變了,而是對自己原本的模樣,更加清明,不再對自我欺瞞與閃躲。
我的主角們,並不是為了「克服缺陷」或「蛻變成新的人」而存在。他們被設計為要攜帶那些缺陷,並在複雜中前行,而非將其剝離。
我的女戰士,並不會卸下盔甲變得柔軟,而是透過克制選擇了同理。我的反英雄,並不是「找到自己」而得到救贖,而是不斷地失去與重組碎片,被罪疚、渴望與記憶不斷雕刻,同時承認有些事情並無解,但或許也不需解。
我的男女主角之間的關係,往往不是浪漫愛情線,而是一場透過機鋒、沈默與短暫對齊所進行的世界觀之戰。
主流類型的制式期待
如果這樣的敘事立場令人不適、甚至失望,那只是因為奇幻文學,尤其是英美主流體系中的奇幻,早已太沉迷於情緒的釋放與救贖。
但其他類型早已提供不同的選項:
北歐黑色小說、科幻/懸疑文學、歷史寫實小說,它們都拒絕公式的易食樂觀。
這些作品不告訴我們,這些人終將會被拯救,只說他們也許能熬過去──
也許。
即使未被理解,至少可能被看見。
我不是在寫絕望,我寫的是維持。
那些不乞求能超越苦痛,而是找到如何自處,與之為鄰的人。
那些沒有解決所有情感弧線,卻依然能在混亂中找到美感、溫暖與優雅瞬間的角色。
藉黑色幻想,這是我的提案:
那個「找回真正自我、完成蛻變」的神話不只或許遙不可及,甚至可能正是讓人受苦的根源。
而我寫的故事,不提供「抵達」:不是蛻變,不是升起。
只是留下。
留下。與彼此。與悲傷。與不完美。與不確定。
因為有時,這樣,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