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嫚
凌晨4:03
城市是一頭沉睡的巨獸,只有在最深的夜裡,才能聽見它平穩吐息的聲音——那是遠方第一班垃圾車規律的壓縮聲,是便利商店門口那台舊冰箱永不間斷的低鳴。空氣中,還殘留著柏油路面在白日曝曬後的餘溫。墨藍色的天鵝絨蒼穹下,一切都靜止了。時間的流速,在此刻變得黏稠。
當街角的電子鐘,數字從「03」跳向「04」時,沒有人注意到,巷口那面斑駁的老舊磚牆前,空氣開始微微扭曲,像夏日午後滾燙路面上升起的蜃景。
巷口那面斑駁老舊的磚牆,開始了無聲的騷動。
起初,是中央的一塊磚,從內部透出微弱的、心跳般的暖光。接著,光芒如金色的電流,沿著磚塊之間灰白色的縫隙,瞬間勾勒出整面牆的骨架,像一張在夜色中被點亮的古老地圖。
被光線包圍的磚塊,粗糙的質地像是被時間快速沖刷,逐漸變得溫潤、光滑,繼而轉為半透明的琥珀色,隱約能看見牆後那片像融化了的蜜糖般的黃色光暈。
而這時,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這面牆,在無聲的變幻著。
緊接著,琥珀色的牆面開始流動。中央的磚塊向內、向兩側無聲地退去,一個標準的門框與櫥窗的空間,就這樣被推了出來。那些發光的金色線條,則像是有了生命的金屬,匯聚、凝固,變成了門窗那帶有典雅花紋的深色框架。而原本構成門窗空間的半透明磚塊,則在瞬間徹底失去了顏色與質地,硬化成了一片乾淨、帶著薄霧的玻璃。
最後,門上那片似乎仍帶著溫度的玻璃,由內而外,緩緩浮現出兩個古樸的字——「浣憶」。
伴隨這一切的,是一陣極其低沉的嗡鳴,像遠方寺廟的鐘聲餘韻,在空氣中輕輕震盪後,便徹底融入了黎明前的寂靜。

4:04
一間彷彿已在此佇立了數十年的老式洗衣店,就這樣安靜地,佔據了巷口的位置。
第一個身影,從長街的盡頭出現。那是一位老先生,穿著一身有些過時、但燙得筆挺的西裝。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像用尺量過,莊重而堅定。他手裡捧著一個用白色防塵袋細心包好的物事,像捧著一件畢生最重要的信物。他來到巷口,在店門前駐足,抬頭看著那兩個若有似無的字,看了好一會兒,彷彿要赴一個遲了數十年的約。
第二個身影,從巷子的另一頭拐了進來。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上班族,他走得極慢,肩上那件厚重的羊毛大衣,與這個季節顯得格格不入,彷彿吸飽了整座城市的壓力與倦怠,將他的背壓得更彎了些。他沒有抬頭,只是憑著一股耗盡所有力氣的慣性,走向那片唯一的光源。
最後一個身影,是個年輕的女孩。她從對街的陰影中走出,步伐猶豫,好幾次停下,又重新邁開腳步。她懷裡緊緊抱著一件洗得褪色的男用T恤,像是抱著一段溫暖卻也沉重的過往。
三個人,在4:04 AM這個時間的夾縫中,懷揣著各自無法被陽光照耀的心事,依序推開了那扇沒有上鎖的玻璃門。
店裡異常安靜,沒有一般洗衣店的嘈雜,只有洗衣機滾筒緩慢轉動時,發出的、如同心跳般規律的「嗡…嗡…」聲。空氣中,沒有化學洗劑的味道,而是一種奇異的、像雨後泥土與曬乾書頁混合的氣息。
一整排洗衣機,在暖黃色的燈光下靜靜佇立。旋鈕上沒有任何文字,只有機身上,用著與門口同樣的字體,蝕刻著不同的詞彙:「依戀」、「愧疚」、「疲憊」、「謊言」、「祕密」……
老先生走到那台標示著「愧疚」的洗衣機前。他拉開防塵袋的拉鍊,取出一件雪白、筆挺的襯衫。襯衫完美無瑕,只有在左邊袖口,有一個比米粒還小的、幾乎看不見的陳年墨水漬。他用指腹,輕輕地、反覆地摩挲著那個汙漬,眼中閃過一絲深不見底的痛楚。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將襯衫莊重地放進了滾筒,彷彿在進行一場漫長告別的儀式。
上班族一言不發,沒有抬眼看老先生,只是將那件千斤重的大衣,費力地塞進了標示著「疲憊」的機器。關上門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靠在冰冷的機身上,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
女孩在門口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她走到那台標示著「依戀」的洗衣機前,將懷中的T恤,眼眶裡盡是淚水,湊到鼻尖,試圖捕捉那早已消散的氣味。她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將它放了進去。她的指尖微微顫抖,在按下啟動鈕的那一刻,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三台洗衣機,同時開始運轉。泡沫中翻滾的,不只是衣物,更是褪色的承諾、無聲的歉意與沉重的倦怠。
不知過了多久,機器的嗡鳴聲漸漸平息,門鎖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老先生打開機門,捧出了那件雪白的襯衫。他幾乎不敢直視那個袖口——那裡,乾淨得像是從未沾染過任何遺憾。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從他胸口深處逸出。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每一道溝壑,似乎都因此舒展了開來。
他沒有注意到,那份被抽離的沉重,也帶走了一點什麼。一顆襯衫上的老式鈕扣,悄然滑落,輕彈兩下就安靜的躺在地面上。
他走到投幣口前,最後一次凝視著照片上女子的溫婉笑容,然後輕輕地,將這份完整的記憶,投入了那道柔和的光芒中。
上班族拉開他的大衣,感覺輕盈得不可思議。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灰色的、毫不起眼的小石頭,投入了機器。
女孩拿出那件T恤,只剩下乾淨的、陽光的味道。那股糾纏了她無數個深夜的、熟悉的氣味,終於消失了。她將柔軟的衣物貼在臉頰上,像一次無聲的告別。就在這時,一根細細的、黑色粗硬的短髮,從T恤的紋理中露出,輕輕地搔過她的臉頰。
她愣住了。
她捻起那根頭髮,在洗衣店溫潤的黃光下,它顯得如此真實。洗衣機洗去了一切無形的執念,卻獨獨留下了這最後的、有形的證明。她走到投幣口前,沒有絲毫猶豫。她鬆開手指,那根輕盈的頭髮,像羽毛一樣,緩緩飄落進那道發光的槽口中,消失不見。
他們沒有交談,各自轉身,推門離去,腳步都比來時輕盈了許多。
當第一縷真正屬於「今天」的日光,越過遠方大樓的輪廓線,悄悄探進巷口時,那間洗衣店,開始變得透明。它沒有消失,而是像一顆方糖溶入水中,溫柔地、無聲地,還原成了它原本的樣子——一面斑駁的老舊磚牆。
清晨五點,一位負責打掃街道的清潔工,拿著掃帚,規律地清掃著巷口的落葉。在掃到那面老牆前時,他的掃帚停了一下。
他彎下腰,在漸亮的晨光中,目光被一道微弱的閃光吸引。在牆角邊的塵埃中,靜靜地躺著一顆老式的、閃爍著七彩光暈的珍珠母貝鈕扣。
鈕扣看起來很舊了,但非常乾淨,在晨光下,折射出溫潤而柔和的光芒。
「是誰家大衣上掉落的一枚漂亮鈕扣?」他一邊想一邊將它撿起,放在因為長年勞動而粗糙的掌心裡,眯起眼睛仔細端詳著。那顆鈕扣,似乎還帶著一絲昨夜的、奇異的溫暖。
最終,他將這顆溫潤的鈕扣,輕輕地放在了路邊矮牆的牆頭上,心想,或許那個遺落了它的人,會回來尋找吧。
他重新拿起掃帚,將那片昨夜的魔法曾經停留過的地方,掃得乾乾淨淨,然後轉身,走向城市下一條沉睡的街道。
© 版權聲明:本文內容為原創作品,版權歸作者所有。未經書面授權,禁止任何形式的轉載、複製、抄襲或商業使用。違者將依法追究法律責任。
❤️你的愛心、留言及分享,是我持續創作的最大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