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這小鬼一直以來不都是不用洗澡嗎?」
「確定啦確定。剛剛霍德大哥講的時候你不是就在旁邊?」
「對、對……所以,我沒有聽錯。」「對啦!過來幫忙!我可不像霍德大哥一樣可以單手提起這麼重的籠子。」
一大清早,就有兩名清潔工鬼鬼祟祟朝小潘靠過來。其中一人先是挪出籠子靠外側的一角,接著再由另一個人從側邊往外推,在籠子有大半面積懸空於架子上時,兩人同時撐住籠子,然後一前一後將小潘扛出去。
他們製造的動靜吵醒了斯蒂。當小潘回頭,他看到斯蒂一臉呆滯的神情夾雜疑惑,看起來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小潘也不清楚這兩個人打算把他帶到哪兒去。
走在前頭的清潔工掀起門襟,兩人急步走出帳篷。在門襟往後滑落的瞬間,小潘眼前所見之物不再是死氣沉沉、瀰漫騷臭的灰暗空間──茂密的樹林包圍著偌大的市集,各種樣式、色彩的帳篷林立,周遭圍繞了大量的木箱與貨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帳篷與雜物之間的通道走動,有流氓、獵人、衛兵、商人、奴工、奴隸,還有罪犯……不同身分,各司其職。唯一的共通點,那就是他們大多高舉著火把,想辦法在這仍嫌晦暗的早晨尋求一點光明,以避免走路時撞擊到旁人或商品。
清冷的氣息竄過鼻間。空氣裡夾著土木沾染雪水溼氣的清新氣味,但大多時候小潘聞到的都是近似於生物們散發的體臭與難聞的菸草味。
小潘注意到距離寶窟不遠處、搭在黑市外圍的開放式帳篷,有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圓木椅上,與幾名奴隸忙著砍削堆積如山的黃薯。一旁營火上方架著木頭架子,懸吊漆成深黑色、冒著煙的鐵鍋。他看不出來鍋裡在煮什麼東西,但從還算清澈的色澤看來,那只是一鍋水。這是小潘第一次親眼見到毛豬為他們張羅食物的模樣。
小潘接著又發現到一條十分寬敞的通道。與其它狹窄的路徑不同,這條通道鋪上了平整的碎石,看起來格外乾淨且完全沒有行人駐足。流氓和衛兵們在兩側驅趕著意圖闖入通道的人,並警告他們這是專門提供給貴客使用的路。果不其然,小潘很快就發現有馬車黏過泥濘後又壓黏在碎石上的車輪痕跡。
面對迎面而來的衛兵,清潔工非常識相地繞到左手邊的小路;反正他們的目標本來就不需要特別穿越賓客的專用通道。他們直直走向一座彷彿被整個黑市孤立在外、接近森林的綠色尖形帳篷。帳篷外側圍著簡陋的欄杆,欄杆上頭到處懸掛著神祕的藥草、乾燥物、長得像骸骨的植物枝桿與頭顱大小的石塊。帳篷前有快空地。當清潔工們踏入空地,與其說是因為接近目的地而減緩腳步,倒不如說他們是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前進。
一張醜陋到難以置信的綠皮膚臉孔在清潔工們走到一半時從帳篷內探出頭。他們嚇得停下腳步,愣在原地動彈不得。
「在幹什麼?快把他帶給我!」頂著醜臉的女人斥責道。清潔工立刻聽話地抬著小潘跑上前,將籠子停放帳篷入口。
「比平時晚一些再過來。」女人語帶嫌惡地驅趕清潔工們後,就把注意力轉向小潘。
「嗯……真是不錯!姊妹們,快來看!」
又有兩張長相非常突出、分別頂著紫色與血紅色臉龐的女人很快冒出來,然後一臉笑嘻嘻地盯著小潘。
「哇喔──看看這孩子!多麼美!」
「傻子!你又只懂得欣賞外表了。我光是呼吸就聞得出來他有多麼特別!」
「喔,你說得對!嘶……啊!我聞到了,天啊!這是凡人能夠散發的味道?真是不敢相信。他讓我想起主人們了。」
「喂!這可不能隨便比較呀!不過這孩子能擁有這味道確實是很稀奇的事,搞得我都想好好研究他了,嘻嘻!」
小潘眼裡形成了非常詭異又恐怖的畫面:三張異色的臉、六雙意圖與代理人截然不同的奇異目光,在詭笑聲中七嘴八舌地評論著他。其中一人伸出槁木般枯瘦的雙手,用那彎曲得誇張的手指牢牢抓住籠子,然後將小潘拖了進去。
關在寶窟這麼久,這是小潘第一次見識到佈置既繽紛又詭異的帳篷。黑婆們的帳篷裡盡是與外頭一模一樣的雜物。有些被鎖在玻璃瓶裡,浸泡著泛綠或透明的液體;有些以粗糙的繩子懸吊,隨著颳入帳篷內的冷風搖晃;但更多的是被扔入帳篷深處的大鐵鍋內,以悶熱的爐火熬煮至冒泡。空氣瀰漫混合了藥草、石灰、腐肉以及各種不明所以的味道。這股味道讓小潘很難受,但更讓他不安的是他注意到在右手邊的櫃子上,擺滿了以玻璃瓶收藏的各種羽毛、骨頭、鱗片、舌頭、眼珠、還有軀幹……完全跟父親說的一模一樣。
雖然小潘早有耳聞黑婆的種種事蹟,但實際見到面後,他才徹底明白清潔工們為何那麼害怕她們。這三個黑婆從頭到尾都發出可怕的笑聲。他曾偶然瞥到在寬鬆的老舊長袍底下,掩藏著彷彿被人擰得不成人形的扭曲四肢,且扁皺的皮膚到處佈滿腫胞與黑斑。她們的對談內容三句不離「獻給魔女的巫藥」,並稱那鍋混雜各種材料的液體為「課題」,強調她們需要更特別的材料才能受到魔女們的青睞;而她們口中所謂「特別材料」,自然指的是小潘。
小潘到現在才注意到帳篷中心有個大臉盆,旁邊擺了好幾桶泡過藥草的洗澡水。
一被移到臉盆旁,綠黑婆沒有用上任何鑰匙,籠門就自行打開。還來不及感到驚訝,黑婆就把手伸了出來,一把抓住小潘,然後扔入臉盆裡。
「我從剛才就很納悶了。瞧瞧這小子,全身破破爛爛的,肯定好一段時間沒洗澡了。但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完全沒有其它髒東西該有的臭味!」紫黑婆說道。
「看啊,看看這條繩子!一定是它!」紅臉黑婆以修長的指甲試圖扯了扯小潘腰上的繩子。「這東西真夠古怪!我只是輕輕拉一下,卻像在摳石頭一樣堅硬!」
紫黑婆的話引起紅黑婆的注意。她馬上湊過來想要解開繩子,但不論她怎麼使力,繩子絲紋不動。如果小潘沒有記錯的話,這些黑婆的力氣不僅不似外表看上去孱弱,反而跟霍德一樣,大到有辦法單手提起籠子。剛剛被扛進來時他就感覺到了。
「不行啊,完全不行!」紅黑婆氣憤地說。「這討人厭的繩子!」
「冷靜點,姊妹們,這就是我們向小毛頭把他要來的原因。」綠黑婆捧起小潘的臉頰,仔細端詳。「哼……我感覺到了,姊妹。你剛剛說得沒有錯,他確實與凡人有所不同,反而更接近那些主宰者們;雖然程度就與碎片沒什麼兩樣,但格位足以彰顯他的不平凡。這下我能明白小毛頭為何稱呼他為『神』了。」
「哈!再怎麼樣也不過是碎片,哪算什麼神?」紅黑婆糾正道。「所以,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當然是照老樣子!」
綠黑婆二話不說直接扒去小潘的衣物,扔到爐子裡燒得一乾二淨。緊接著,她試圖要扯下小潘的頭髮,卻怎樣拔都不拔起來,還弄得小潘哇哇大叫。拔頭髮行不通,她隨即掏出一把小刀,在他的手指頭劃出一刀。傷口劃是劃開了;但她還來不及拿容器取下流出的血液,傷口就癒合,而那些滴落的血也在瞬間蒸發。
紫黑婆與紅黑婆互看一眼,分別伸出一隻手,貼在他的後腦勺上。小潘感覺到有股侵略意圖明顯的熱流想盡千方萬法要鑽入他的腦袋,然而,一直以來遍佈在小潘體內、他從未主動察覺到的某樣東西,全在這時候做出劇烈的抵抗反應。小潘先是一陣頭暈目眩,接著彷彿看到有無數的光點一一亮起,然後藉由洩出的銀色流體相互串聯,形成一道保護網將黑婆打算對他做的某件事抵擋住。
黑婆訝異地縮回手,神情由欣喜轉為惱怒,就好像剛剛發生的事羞辱了她們一樣。
「這小子肯定幹了什麼好事!」紅黑婆鼓脹著臉,掐住小潘的脖子。「說!你剛剛做了什麼?」
小潘猛搖頭,對黑婆的逼問完全不知如何應對。
「還敢裝傻!」紅黑婆掐得越來越緊,本來就突出的眼珠子睜得大大的,簡直就快要掉出來了。
「姊妹,冷靜點。」綠黑婆在這時衝出來制止紅黑婆;與此同時,紫黑婆從後頭鬆開紅黑婆的手,然後把小潘稍微往後拉了一把。
「你老是太急躁了,所以我們才永遠完成不了課題。」綠黑婆抱怨道。「聽好了,我已經搞明白了。是這條繩子讓他成了近似神的存在,而且它選定了他,所以我們才會拿他沒辦法!」
綠黑婆的話語沒有平息紅黑婆的怒氣;即便如此,她還是接受了綠黑婆的說詞,主動把懸在半空中的手縮了回去。她懊惱地雙手抱胸。
「所以呢,我現在該拿他怎麼辦?」
三位黑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把洗過他的水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