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雨像是從天際傾下的墨,整座城市籠罩在潮濕與霓虹交錯的朦朧之中。
舊城區的一扇破窗後,微弱的燈光搖晃不定。
她坐在廢棄劇院的舞台前,十指輕放在覆滿灰塵的象牙白琴鍵上。
一曲緩慢的圓舞曲流淌出來,音符如細線般在空氣中縈繞,穿過牆壁、樓梯,鑽進那間封閉的公寓。
在另一頭,女人蜷縮在角落,耳邊響起熟悉的旋律時,呼吸瞬間紊亂了。
那是她親手將刀刺入丈夫胸口的夜晚,客廳的收音機正放著這支曲子。她的手握著刀,視線被黑霧籠罩,耳邊響著細碎的低喃,不知從哪裡傳來。
那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在她耳邊說:「向前一步。」
她記得自己的腳自己動了起來,寒光閃爍,冰冷的刀刃貼上丈夫的胸口。
血的溫度、刀身穿透的阻力、男人眼底的驚恐——音樂好似燒紅的烙鐵,將這些畫面一遍遍壓進她的腦海。
第一天,她哭著捂住耳朵。
第五天,她開始在夢裡聽見這旋律。
第三十天,她已分不清是記憶在拉奏,還是琴聲真的在夜裡響起。
她的世界只剩下兩種聲音——曲子的前奏,和自己急促的心跳。
自責與恐懼像交錯的絞索,越勒越緊。
今晚,旋律再次響起。
她赤著腳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窗框,冰涼的夜風讓她的肌膚起了一層細顫。
她跨上窄窄的窗台,向下望去,深不見底的幽暗張開雙臂等待。
就在她腳尖鬆開的前一刻,舞台上的琴聲猛然一停。
一道身影從陰影中掠出,來到她背後,抬起右手,手掌懸在她脖頸,五指微微張開,像是撥過無形的弦。
空氣忽然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攪動,一道鵝黃色的光從女人的頸後滲出,細如絲線,纏繞著她的手腕,彷彿溫熱的水草在水中飄動。
女孩的睫毛垂落半寸,眸中卻閃過與某個夜晚相同的猩紅。
光芒微弱地掙扎著,似乎不願離開宿主,卻在女孩的牽引下,緩緩脫離。
絲線越拉越長,直到最後一瞬,光芒猛地收縮,整團被她握在指間,消失於掌心的陰影中。
雨聲重新蓋過一切,女人的膝蓋一軟,向前傾倒,被那女孩扶住、輕輕放回地面。
她轉身離開,腳步聲與雨點一同落下,沒有回頭,沒有去觸碰那雙失焦的瞳孔。
是祂說的,她想。
——只留下外殼,核心歸祂所有。
女孩站在廢棄公寓的頂樓,風把她的外套掀開,指尖扣著那枚泛著黃色光澤的玻璃瓶,瓶中漂浮著一團微弱顫動的光。
「幹得漂亮。」
耳邊響起低沉的笑聲,雖然周圍空無一人,她卻清楚祂就在看著。
「母親的病情,這週會好轉一點。」
她沒有回話,只將玻璃瓶塞進外套深處,沿著狹窄的樓梯下行。
⸻
醫院。
走廊潔白而安靜,唯一的聲音是輪子推動金屬病床時的軋響。她推開病房門,看到母親半倚在床上,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血色,嘴角甚至帶著淡淡的笑。
「妳今天氣色真好。」她走到床邊,替母親掖好被角。
「是啊,也許…真的是老天爺眷顧吧。」母親的聲音沙啞卻溫柔。
她低下頭,沒讓母親看到自己唇邊一閃而逝的苦笑。
老天爺? 不,這是來自地獄的施捨。
短短幾句對話間,她的手一直輕拍母親的手背,像是要把那點溫度刻進掌心。
但她心裡明白,這種好轉只是暫時的——除非她繼續為惡魔收集核心。
———
夜色壓得很低,街邊的路燈隔著長長的距離亮著,將地面切割成一段段冷白與漆黑的交錯。她的呼吸很輕,腳步幾乎沒有聲響,視線牢牢鎖住前方的獵物——一個步伐急促、肩頭微微顫抖的男人。
就在她準備跨步加速時,一個低沉而帶笑意的聲音,如潮水般從背後漫上來。
「妳的影子太長了。」
她猛地回頭,一個高挑的身影站在幾步外。西裝線條俐落,黑髮被夜風吹亂,他的眼神在她與獵物之間來回,就像在欣賞一場戲劇的排演。
「你是誰?」她壓低聲音。
「只是路過的觀眾。」他輕笑,抬下巴指向前方,「不過這場戲,主角好像還沒發現配角的存在。」
她皺眉,不理會他,繼續追向獵物。下一秒,他的手卻如鐵鉗般扣住她的手腕,把她往樓棟之間的窄縫一拉。空間逼仄得只能容兩人側身站立,他的肩膀緊緊抵著她,呼吸間夾著淡淡的酒香。
「看著他。」男子的聲音低聲著密謀,「第五盞路燈下,他會回頭。那時妳若出手,他會直接跑。」
她忍下不適,順著他的話觀察。果然,目標在第五盞路燈下微微回首,眼神警覺得像被什麼擦過。
「你想幹什麼?」
「合作啊。」他的嘴角微揚,眼底卻沒有笑意,「我幫妳逼近他,妳讓我看他死之前的表情。」
冷風一捲,他已鬆開她的手,繞向獵物的正前方。那不是猛撲,而是獵食者般的遊走,將逃路一點點壓縮。她下意識配合他的節奏,從側翼切入。獵物被夾擊到牆角。
「現在。」他回頭看她,目光如同一道暗號。
她抬手,指尖開始凝聚奪取核心的力量——就在那瞬間,他卻比她更快,伸手扣住獵物的臉,掌心閃過一瞬鮮橘色的光。獵物悶哼一聲,胸口的光球掙扎著被他硬生生扯出。
他將核心在手心裡轉了兩圈,像玩一顆彈珠,然後收進外套內襯。
「你——!」怒意和震驚同時湧上,她後退一步。
他走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這場狩獵,妳是誘餌,他是戰利品,而我——」
停在距離她只有一拳的位置,唇角緩緩上揚,「是贏家。」
長風掠過,將他的外套吹得獵獵作響。他在街道轉角停下,低聲自語,是把話丟進夜色裡:
「到手了。」
核心發著幽光,他眼底閃過一抹陰影,隨即又恢復懶散的笑意。
她僵在原地,冷風逼出涔涔的汗。直到他背影完全消失,她才意識到——從一開始,他就掌控了節奏,而她,不過是棋盤上的另一枚子。
———
一週後。
雨勢像長針一樣細密,落在舊港區的鐵軌與水泥縫裡,積水反射著慘白的路燈。她在一列生鏽的貨櫃旁停住腳步,目標是個斷過兩次手骨、熬過三次清算的情報線民。傳言說,這人從那以後連睡覺都背對牆角,走路會數每一步之間的距離,對玻璃倒影的移動敏感到近乎神經病。
她耐心地等。
線民繞場巡視的節奏有規律——每九十秒抬頭一次,每三十步換手抽菸。她閉上眼,默背那個節奏,心跳壓到與雨聲一致。第三個輪迴的第七十秒,她以同樣的步距向前滑行,讓自己的影子剛剛好落在貨櫃的鉚釘列上,與鉚釘的黑斑重疊,不留邊緣。
她等了三天,終於找準了空檔。
腳步無聲,她貼近牆面,朝著遠方射擊,製造出與港口節奏相似的金屬響聲,將他的注意力往另一側引去。
就在她快要出手時,一道陰影籠罩了她。
她警覺的回頭。
他靠在路燈桿上,帽檐遮住半張臉,眼尾卻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
「別急,」聲音懶散,卻不容置疑,「第三個路燈下,地面有凹陷,踩上去會濺起不對稱的水花。他會回頭。」
線民果然回頭。她的腳停在半寸處。
風掠過,男子已從貨櫃邊離開,鞋跟點水無聲。等她穿過雨幕,線民已被扭倒在地,喉頭被卡在臂彎裡,未昏厥、也未出血——只到死亡臨界。
她知道這樣的人,一旦驚弓之鳥地逃脫,之後再也沒有可趁之機。
她向前一步,準備收尾。
男子鬆手的同時,對她露出一個幾乎算不上笑的弧度:「今晚到這。」
他把線民推向陰影,自己退開兩步,像在觀察她是否會踩進他留的坑。
她沒有上當。兩人短暫對峙一息,他便翻身退入雨幕,只留下一句被雨聲咬碎的話:「妳的聲音太輕了,輕得不像在躲人,像在躲自己。」
她站在原地,脈搏慢慢恢復。線民縮在牆根,彷彿剛從夢魘醒來。
她知道,這一局,他只是來嗅味道。
風裡傳來一句幾乎被雨聲吞沒的話——
「妳的腳步聲,太快了。」
———
下一次相遇,是在一間廉價旅館的走廊裡,燈泡閃爍不定,增加了緊張的氛圍。
樓上忽然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她心頭一緊,以為目標察覺有人跟蹤,立刻拔刀衝上去。
推開門,她看到的卻是——
他單手扣著一個人的後頸,另一手閒散地翻玩著一瓶小巧的透明玻璃瓶。
「我是毒販…我要去自首…」
裡面坐著一個面色恍惚的男人。這是她的手筆——用催眠與暗示,將他的記憶重塑到連他自己都不會懷疑。
「我是壞…」男人話語未畢,男子往他後腦一劈,男人癱軟的昏了過去。
「來得正好。」他將玻璃瓶拋向她,動作輕而準,「不接的話,可就碎了。」
她本能地接住,冰涼從手心滲進來。
「你殺了他?」
他聳肩,「只是讓他睡一會兒。我想看看妳會怎麼處理這種東西。」
他朝她挑了挑眉。
她不理會,伸手吸收男人的藍色核心,熟稔的裝進玻璃瓶。
「天衣無縫。」他淺笑,「不過你漏了一個地方——他說『毒販有罪』時用的是第三人稱的視線,比較像在旁觀自己。下次縫得更緊密些。」
她沒有辯。
他退到門邊,手放在門把上停住:「你把他變成毒販,是讓警方拖住他,還是要把他丟進另一個坑?」
她看他一眼:「你關心?」
「不關心。」他笑,很淺,「我只關心你打算把自己丟到哪個坑裡。」
他語氣帶笑,卻在看著她的同時,手掌輕按在那男人的肩胛上,像醫生例行檢查,又像估量某種貨品的完好程度。
下一秒,他走了,連原因都沒留下,只留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那種眼神,讓人分不清是欣賞還是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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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郵輪最初載的是香檳、樂章和羽絨披肩,如今甲板上鋪滿防滑鏈,宴會廳改成講壇與床位。
預言說「洪水會在新月後第三夜降臨」,於是他們把孩子送上船,把父母送上船,把所有不願錯過世界盡頭的人送上船。
第三夜過了,第四夜過了,海面平得如同一張冷鐵。
她看著「等洪水的人」睡在並排的躺椅上,用麻繩分出每個人的半個平方,眼裡的光一盞盞熄滅——直到她把火遞給教主。
她在幕後教他該怎麼說,該在哪個音節把聲音壓低,該如何把手伸向他們的胸口,而不是遠方的海。
晚上,教主站在游泳池改造的講壇上,像先知一樣張開雙臂:
「洪水已經降臨,只是它不是水,而是『罪』。
它化為我們每個人心中的黑色瘴氣,互相污染。
唯有奪取他人的生命,才能淨化自身,換取登上『真方舟』的資格。」
「最終,只有一人能活著見到新世界。」
那一瞬,所有不安都有了解釋,所有等待都有了出口。
她站在人群最後,看著認知失調如何將人往更深的深處推——當現實否定了信仰,信仰只好吞掉現實。
她的任務是把這支群體推到自淨的臨界,然後在最混亂的時刻,拔走她需要的那道光。
她潛入下層貨艙時,第一波交火已經炸開。貨櫃邊緣被子彈擦出金屑,火星四濺,瘋狂的腳步聲夾著斷續的祈禱——
「讓我潔淨……讓我成為方舟的人……」
她戴著兜帽,順著混亂的人潮在廊道間穿梭,像一條游弋的黑影。每當一個人倒下,她便俯身,手指探入對方的衣領、鎖骨或腰際,熟練地將那枚溫熱的「核心」取出,塞進她腰間的布袋。
那些核心在她掌心中發出微弱的脈動,像一顆顆正在死去的心。
一次、兩次、十次……袋子的重量漸漸壓得她腰酸,但她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
血腥的氣味與海風混合,像腐敗的潮水拍在鼻腔深處。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喊「真方舟!」。地板黏膩,腳步聲在迴廊裡變得沉悶又急促。
她翻身入櫃,身體收得很小,呼吸壓成一條細線,等待一個能穿過縫隙的空檔。
有手從側面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整個人生生拖出掩體。
她反手出刀,冷光一閃,在對上那雙熟悉的眼時停住。是他。
「貨櫃會被擊穿。」他的聲音彷彿刃面順過冰,「左前方那支梁柱被打空了三層,五秒內會塌。」
他領她進一間廢空的貨櫃,自己背靠鐵門,手指還搭在門閂上,外頭的腳步聲從近到遠,又從遠聚回來。
滴水聲一下一下地落在鐵桶裡。她卻聽出他的心跳強過雨聲一點點。
他盯著她,問得如同一句判詞:「惡魔答應妳什麼條件?」
她看著他,喉嚨一緊,沒有說話。
他眼底像是笑了——或許不是笑,是某種對答案的預料。他不追問,像是在心裡記下一個坐標。
鐵門縫被外頭猛撞開一指寬。
他抬手,拉掉保險,閃光彈拋出,白光如無聲的雷在走道裡炸開。
「走。」話音剛落,他扣住她的手腕,帶著她沿著機械通風道彎折、下切,再彎折。
兩人在滿是銹痕的樓梯間疾行,鞋底與鐵踏板摩擦出短促的金屬鳴音,如同一串連環暗號。
他從不回頭確認她是否跟上,只在每個轉角處準確地伸手拉她一下,力道剛好、不多不少,像牽引棋子走向他預設的格點。
上到甲板,雨像刀片一樣斜斜劃臉。
遠處,教徒們在講壇周圍自相撕咬,口中還念著「淨化」;近處,幾個持槍者追來,槍口冒著不穩的火。
他率先越過一道積水的縫,她踩上去,水花在靴邊炸開。
兩人身影被雨切割成斷斷續續的輪廓,卻在每一次轉角後又重合——好似兩枚被擺在同一路徑上的子,彼此拉扯、互為障礙,又不得不並肩向前。
「去。」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把她推出貨艙邊的緊急門,外面就是浪花拍岸的船側。他不給她問的時間,肩一沉、掌一推,把她送下黑冷的海。
海水瞬間把耳朵塞滿,她在泡沫裡上下一時不分。突然間,手臂被攫住,強硬的力道把她拽上濱水的維修平台。潮水把兩人全身淋透,呼吸在寒風裡交錯。
他拖著她在岸邊碼頭奔跑。
她忽然停下半步,回望那片瘋狂——她的手指動了動,像要掐斷一段還沒結束的旋律。
他看見,目光一沉,靠近她耳側,吐出一句慢而冷的氣:
「我會一直跟著妳,直到最後一個人倒下。」
她怔了一瞬。那不是承諾,也不是威脅;它像鉤子,勾住她向後看的衝動,逼她把目光往前甩回來。
遠處霧笛鳴了一聲,低沉而長,就如一條線,把他們從喧囂裡牽向更深的夜。
———
酒吧的霓虹燈像脈動的血管,不斷閃爍著病態的紅與紫。吧檯後的玻璃櫃擺滿了酒瓶,琥珀色的液體在燈光下反射出細碎的光。人聲混雜著音響裡低沉的鼓點,彷彿在地底深處敲擊,讓胸腔跟著共振。
她坐在靠牆的位置,指尖捏著一杯琴通寧,冰塊撞擊玻璃發出清脆的聲音。
「放鬆一晚。」
那是惡魔白天對她的吩咐,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時帶著淡淡的笑意,「妳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去找個地方,讓自己暫時別想那些骯髒的事。」
放鬆——她很少得到這樣的允許。母親的健康近日逐漸穩定下來,雖然她知道那不是什麼奇蹟,而是惡魔的手段換來的「暫緩」。但她還是順從了,來到這間聲名不算乾淨的酒吧。
核心——當人們的身心支離破碎之時,她負責汲取目標的核心,也就是靈魂。
「人類核心,根據自身的體質分為四等。」
初為惡魔的魔契使,祂這麼對她說。
「紅色、橘色、黃色、藍色,越接近血的顏色,能量就越豐富,同時也越稀有。」
「你的工作——就是負責以心理的角度製造人們的不安、恐慌、疑懼、焦躁、懷疑、孤立感、罪惡感與絕望。當人體到了極限,就會產生裂縫,接下來就由你汲取人們的核心,轉交給我。」
「當然了,我會給妳相應的報酬——延長妳母親的壽命,這是我的應許,也是我的能力。」
語畢,祂一彈指,她再度出現在喧鬧的都市街道。
「難得休息的時間,居然還在想這些…」
她低吟,用調酒匙拌了拌飲料。
吧檯另一端,有人悄悄注視著她。那是一個穿著筆挺黑襯衫的男人,袖口解開兩粒扣子,露出結實的前臂肌肉。他手中搖晃著威士忌,目光在杯沿上游移,卻時不時地落到她身上。
她不認識他,但那眼神不算陌生——像是觀察,更多的是捕獵。
「一樣的酒,再加一杯。」男人的聲音低沉,對著調酒師說完後,朝她舉了舉杯。
她本想拒絕,但琴通寧的冰塊已經融了一半,她忽然覺得喉嚨有些乾,便沒再推開。那杯酒被送到她面前時,表面泛著一層幾乎看不出的細微波紋。
第一口下去,微涼,帶著木質的香氣。第二口時,舌尖出現一股奇怪的麻意,像有無形的絲線纏住喉嚨往下拉。
她的視線開始有些重疊,燈光被拉成細長的色帶,耳邊的鼓點變得遙遠而模糊。最後一個清晰的畫面,是那男人走近她,手掌穩穩地摀住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