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美國當局把分駐全球各地的軍頭召集至維吉尼亞州匡提科海軍陸戰隊基地(Quantico Marine Base, Virginia)聽訓,原本乃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斯的主意,白宮記者問及川普,後者才知曉,反問記者地點在哪裏。他臨時起意與會,自然給他首先訓話,口若懸河了70多分鐘,果然十分川普地自戀一番,重複說他對諾貝爾和平獎志在必得,如不給他,“將是對美國的侮辱”,因為連什麼都沒做的人竟然也獲頒獎(對歐巴馬仍悻悻地)。自戀完了,話鋒一轉,圈了4個民主黨統治的大都會,說那裏爆發內亂,軍人必須以這些城市為“訓練場”。

川普準備打內戰乎?
川普似乎在進行賴清德式的“洗滌雜質”,但由中央直接插手地方治安即可。在8月11日川普宣佈“華盛頓特區的犯罪緊急狀態”(a Crime Emergency in the District of Columbia),由聯邦政府接管民主黨治下的美京的警察部門。若升級到搬出“叛亂法”(Insurrection Act)與“國家緊急法”(National Emergencies Act),必須有大規模暴亂方有藉口。
這並不難如願:川普只需加緊蒙面的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ICE)人員硬闖民宅、工地、學校和醫院抓人、當街攔車敲碎車窗把人拖出,又不經民選的州長同意、擅自將該州的國民兵聯邦化,或用它州的國民兵侵入不同意的州(如本月4日在波特蘭所為者),把市區變成戰區,勢必引起公民的公憤,群起捍衛“民權”,達到一定規模的示威,裡面再混入幾個煽動專員開始丟石頭和汽油瓶、甚至打黑槍,傷及ICE人員與當地員警,即可釀製“內亂”。用軍隊鎮暴內亂,美國史上並非沒有先例。然而,即使升高至由國土安全部統籌地方員警、移民局執法隊、州的國民兵,甚至海軍陸戰隊“平亂”,有必要驚動美國在全球的各大軍區、各個兵種否?川普的諾貝爾獎迷更不足構成把分駐全球的軍頭召回中央聽他發牢騷的理由。前面已指出:川普的臨場是臨時起意、訓話則是急就章的。
此舉之所以在台灣政評家口中成了“烽火戲諸侯”,乃因爲川普已擱置政府正常運作程序,以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為治國的常態,是否亂點燃烽火台、發出假警報呢?又剛好上演一齣把“大美天下”各路諸侯召回中央,是對他們發出“內戰”的假信號乎?
宣告“進入緊急狀態”成為川普治國的常態
亂燃烽火台,在中國史書上似乎已成定論(聽起來像是故事),在今日美國則猶待釋憲。川普在非法移民問題上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作為抓了人不經審判就遞解出境、甚至不是返國,而是補貼薩爾瓦多蓋一座超級監獄作非法且無定期監禁。法庭裁定非法移民的問題由來已久、有些人販毒、犯罪亦非今日才有,乃邊政與內政一直在解決的問題,不足以突變為“緊急狀態”,但川普卻濫用了“外國敵人法”(Alien Enemies Act)。
川普將同樣的邏輯越境延伸為對委內瑞拉的軍事恫嚇。宣戰權是國會才有,川普卻祭起了“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International Emergency Economic Powers Act),謂委國販毒的份量已達威脅“美國國安”的程度,並把毒梟定義為“恐佈份子”—的確,哪裡有動用海、空、陸戰隊去“緝毒”的?—於是又成為於法有據的“反恐”。國外猶可,一旦川普把針對“外敵”的邏輯應用在藍州頭上,法庭惟有宣告違憲,侵犯了憲法第十修訂案:明定聯邦與州是分權的。
搞到全球大亂的爭議自然是關稅。法庭已經質疑川普的“經濟緊急狀態”的合法性,蓋美國的兩大沈痾貿易逆差與天文數字的國債由來已久,並非突發的“緊急狀態”,川普動用“國際緊急經濟權力法”無依據。如今全球對年底美國法庭如何裁決屏息以待,而川普則試圖在判決下來之前能撈到多少是多少。
釋憲面臨疑難,是國會已給了行政權許多便利,例如有法令說商務部可判斷哪些進口產品“危及國安”、可向總統建議動用“1962年的貿易擴張法底下的第232節”(Trade Expansion Act of 1962 [Section 232]); 又有法令允許總統對外國的“不公平”貿易措施做出反應。川普把“芬太尼”因素扯入中美貿易爭端,方便把它牽連“緝毒”和“反恐”—因爲這些藥材落入墨西哥毒梟手中,製成毒品,透過非法移民流入美國,云云—配製出一種魚目混珠的“貿易-反恐混合戰”。
“使美國再度偉大”運動的文化戰線
川普是否亂點燃烽火台?其曖昧性有待後世的史書釐清。羅馬帝國經歷“(公元)三世紀的危機”,由戴克里先-君士坦丁中興脫困,取消了“皇帝省”與“元老院省”的區分,全國一概變成由中央統轄的“政區”,並著力推行國教望統一人心,將帝國的壽命延長了一個多世紀,長遠來說卻是替基督教會作嫁衣。
回顧今日,“烽火戲諸侯”是中國文化意識的數據庫生成的聯想,若改從美國的角度,可看出另一些苗頭。這場將星雲集原本是赫格塞斯的餿主意,他訓話的重點是整飭軍容。表面上看,比企圖把軍方捲入內戰更雞皮蒜毛,國防部發一通電子郵件便可,有必要把八百多位將領集中一處否(非但耗費公帑,且製造防斬首行動的保安問題)?它更像是“使美國再度偉大”的文化鬥爭。

半個世紀以來,美國的民權運動、性解放、嗑藥、家庭解體—自然也蒙過度富裕之害,已結晶為今日的“多元、平等和包容”(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簡稱DEI)教條。表面上,DEI的政治發言人是民主黨,黨爭只是冰山一角,更深層的是社會的大撕裂。在川普代表的極右派眼中,國民的頹廢已成國家衰落的危機。今中共政治局常委王滬寧在1993年訪美,也從“左”的立場做出同樣的觀察。
我在《殺母的文化: 20世紀美國大眾心態史》(2009)中曾指出美國史上有視“男性危機”為“文明沒落”的症候,但只以男女兩性為對照組,內容上未趕上今日美國“男性”面臨“多元性別”的挑戰。目前,美國的“性別”已氾濫至57種,川普的白宮一併當作“國家進入性別緊急狀態”處理,已公告只承認男女兩性。在全國範圍裡,川普只能望起一個頭,此後則是“使美國重新偉大”運動的長期抗戰。
川普無可能“洗滌”全國的人心,只能在聯邦機構以及與聯邦政府有合約關係的私營企業強制執行“性別只有男女兩種”,若無最高法院背書,連州政府都不予理會。在他權限之內,川普政權尤其擔憂DEI已腐蝕了美國的軍方。他上台後立即開除了6名高級將領,包括黑人的參謀總長和第一位女性的海軍部長—這些拜登朝的“餘孽”成了川普在軍中首批洗滌的“雜質”。
赫格塞斯對八百多位將領訓話,痛斥軍人沒軍人的樣子,特指過胖與蓄鬍鬚。他說軍隊只有一個標準,不歧視婦女從軍,符合標準即可,若不合格就不要進來。一般來說,領導階層的軍頭鮮有過胖的,會予人對自己身體失控的印象,怎還能指揮別人。但大頭兵與低級軍官就很難說,到底美國體格過重、體態變形者達人口70%。
川普集團多半是比較了中國“93大閱兵”的軍容與為川普慶生的那種散漫的“閱兵”,自慚形穢。軍人的容貌不容蓄鬍鬚,中外皆然,但美國一直以來尊重“多元文化”,那麼錫克教徒即面臨女兵一般的選擇:部隊只有一個標準,它不排除你,只看你是否遵守它。
川普對DEI的撻伐即對“多元文化”宣戰,謂用人只看稱職與否,不會“特惠”弱勢的膚色、性別、性向,甚至必須“照顧”殘疾。從軍固然有基本的標準,並非凡是役男就可入伍,如身材太矮、患扁平足、深度近視等就不合格,中外皆然。然基本標準之外,難道就只有一個標準?即使近身格鬥,一名懂東亞武術的女子不見得會輸給一個彪形大漢,而這些“Alpha男”則肯定會輸給機械戰犬。在戰場日益AI化的趨勢下,難道只有赫氏體魄才能操作自如?

按照赫氏“標準”,坐輪椅搖羽毛扇的諸葛亮就不合格。然而,張飛在劉備創業階段因酗酒把根據地徐州丟失了給呂布,而關羽則在劉備事業巔峰期大意失荊州。這是中國人對“智”與“力”比重的評估。反觀赫格塞斯,恐怕不是有勇無謀,他連關、張的“勇”也不會有。
打掉“多元”、回歸“一元”
必須掌握了美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才能理解赫氏“標準”。1985年,女性主義理論家金‧且爾寧(Kim Chernin, 1940-2020 )發表了《飢餓的自我:婦女、吃食與認同》(The Hungry Self: Women, Eating and Identity)一書,正值美國婦女的厭食症(anorexia nervosa)泛濫成災,32歲的名歌星凱倫‧卡本特(Karen Carpenter, 1950-1983)甚至因長期厭食導致死亡。
且爾寧指出不少很有潛能的婦女,在正踏上開展自己一番事業之門坎上,就整個人失去控制,一方面不斷吃食,另一方面又不斷嘔吐,甚至有一天服瀉藥一百四十多次者。這類婦女對自己的體重失去控制,同時對人生失去控制,因此有大學唸了一半就棄學搬回媽媽家中住者。且爾寧認為:婦女減肥,是為了變成“爸爸的兒子”,但減肥常失敗,則是因為心理上未能驅散“媽媽”的陰影,於是媽媽就“借屍還魂”,令女兒的身軀還原為媽媽一樣無意志力的女人身軀。(《殺母的文化》2018年中信版,頁224)
在切爾寧時代,美國人“個體化”的楷模是男性,在今日已經不足成為男女的差別,而是“贏家”與“魯蛇”的區別。美國的有氧舞蹈韌始於1969年,此後20年成為時尚,今日則成不足掛齒的服務業。值其大盛時,我曾用有氧舞蹈論證在文化世界中不存在“自然之物”,即使是一個全裸的婦體,由有氧舞蹈雕塑的女體就是一個時代辨識碼,有異於從文藝復興以來油畫表達的舊婦體,後者傾向以皮下脂肪多於男性來突顯女體的潤滑與豐盈。
在不如美國那般“個體化” —抱歉,皮下脂肪也不如人—的中國人之間,兩性的分化似乎亦沒有那般兩極化。在解放軍中有許多女兵,在民兵中尤多。反正,軍隊並非用來“論證”某一個性別的符號。
在赫格塞斯對眾將的“訓話”裡,又在“國防部”改名“作戰部”上大做文章。這場史無前例的大會目的在宣布:“國防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該準備作戰而非防禦。我們訓練的是戰士,不是防禦者。我們作戰是為了贏,不是為了防禦。防禦是你一直在做的事,它在本質上是反應式的,可導致用力不當、力度透支、任務偏離。作戰則是你按照自設的條件、具明確目的、審度為之者。我們作戰是為了贏。”
此處的潛台詞仍透露傳統的美國性別觀:男性代表主動、女性代表被動,男性若被動則是“女性化”。今日美國女性已追上男性的角色楷模,因此“主動”只是能掌控情況的同義詞,而“被動”則是讓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乃“受害”的同義詞。美國人對“被動”具深層恐懼,以致一部教導寫作文的手冊建議儘量避免使用被動詞(passive voice)。當此成為美國兩性的共識,它就是同一個“個體化”理想,主動與被動遂只代表“贏家”與“魯蛇”。故赫格塞斯明言軍隊不排斥女性,只看她們合格否。
美國這種深層的性別觀,顯著與東亞的陰陽互補觀殊途。在東亞,陰陽兩極並非固態,乃可朝對立面轉化者,講究的是奇正相生、攻守易形、以柔克剛、借力打力、後發制人。這也是我在前面說的“一名懂東亞武術的女子不見得會輸給一個彪形大漢”。但美國新的“作戰部長”只看女兵在伏地挺身上是否趕得上男兵。
然而,赫格塞斯連“交戰規則”(rules of engagement)都要推翻:“我們亦不會遵從愚蠢的交戰規則去作戰。得把我們的戰士的手鬆綁,放手他們去震攝、癱瘓、傷害、殺死本國的敵人。不再奢談政治上正確與令人受不了的交戰規則,戰士只需有常識、極度殺傷力以及威權。”明言戰士精神是與娘娘腔的“政治上正確”對著幹的。“交戰規則”是把戰場行為限於作戰目標、禁止濫殺無辜。赫格塞斯似乎服膺以色列在加薩戰場的“新交戰規則”,把人道主義和關懷倫理留給娘兒們吧!
看來,川普運動欲逆轉半個世紀以來的那股“妖風”:從反戰運動、人權運動、黑人運動、婦女解放、同志主流化開其端、每下愈況,循至崇尚族群、性別與性向的“多元主義”,以特惠“弱勢”為進步,把黑人置於白人之上、非法移民置於本國公民之上、同性戀置於異性戀之上、變性者置與順性別者之上、殘疾者置於健康人之上—尤其把女性置於男性之上,文明墮沉、社會撕裂、國將不國。川普運動其任也重、道亦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