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申請補貼嗎?」──那些我們心照不宣的租屋潛規則
前陣子,一則來自房東的簡訊,像一顆小石子,卻在我的生活中激起了巨大的漣漪。訊息很簡短,大意是說房子要收回自住,請我在兩個月內搬走。
兩個月。
對於一個在台北打拼的「北漂族」來說,這三個字幾乎等同於一場十萬火急的災難。那段時間,家裡親人剛好出了車禍,我每個週末都得搭車回南部陪伴照顧,平日被工作填滿,剩下的一點點時間,全被淹沒在無數個租屋網站的物件海裡。
那種感覺,相信許多租屋族都懂。你像是城市裡的遊牧民族,好不容易找到一塊暫時能安身的草地,卻隨時可能因為一紙命令,就得立刻收拾行囊,倉皇地尋找下一個棲身之所。
在看過無數間壁癌比裝潢還搶眼、窗戶小到像是裝飾品的房子後,我終於找到了一間各方面都還算體面的物件。屋況不錯,通風、採光都好,最難得的是,浴室還有一扇對外窗。雖然租金高得讓心淌血,但我還是決定去看看。
和房東約見面的那天,她是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士,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種「不缺你一個房客」的姿態。我客氣地稱讚著房子,然後,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絲忐忑,詢問房東:
「請問……這裡方便申請租屋補貼嗎?」
空氣彷彿瞬間凝固。房東臉上那種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僵硬了一秒,嘴角微微抽搐,接著用一種「謝謝再聯絡」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說:「喔,那這個物件可能不太適合你喔,你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的?」
這個場景,你我一定都不陌生。
租屋,這件看似日常的事,卻常常充滿了各種不合理的潛規則與霸王條款。我們默默忍受一度飆到六塊、七塊的夏季電費,對合約上那條「不得申請任何政府補助」的條款無言以對,對於漏水、壁癌這種煩心事,也只能祈禱房東積極處理。
也就不難理解,年輕世代中流行著一種「即時行樂」的哲學。既然頭期款像個遙不可及的天文數字,那不如把辛苦賺來的薪水,換成一趟能PO上社群的國外旅行、一支最新款的iPhone Pro。
這並不是年輕人沒有遠見,而是在這個高房價的現實下,一種近乎本能的自我調適。既然買不起一個能給予永恆安全感的「恆產」,那我們只好先緊緊抓住那些能握在手裡的、短暫卻真實的「快樂」。

從無殼蝸牛到有殼蝸牛的歷程,租屋族向前爬行的示意圖
我的白手杖,與我們都會變老的未來
這些租屋鳥事,或許我們還能靠著年輕的韌性與一次次搬家的力氣去消化。但有些橫亙在前的隱形門檻,卻不是靠努力就能輕易跨過的。
身為一個視覺障礙者,在租屋這條路上,我所感受到的,是另一種更深層的無奈。
有好幾次,我看中了心儀的物件,在電話裡和房東相談甚歡,約好時間看屋。但見面那一刻,往往就是「見光死」的開始。當房東看到我手中那根白手杖時,空氣中的氛圍總會出現微妙的變化。
你可以感覺到,他依然很盡責地在介紹屋況,但言談之間,卻會不時地「關切」起你的生活細節。「你一個人住,方便嗎?」、「工作穩定嗎?」、「家人會不會一起住?有沒有人照顧你?」……
哪怕看屋當下,我的身旁有家人陪同,目的就是為了讓房東放心;哪怕我再三保證,自己早已習慣獨立生活,應付日常起居不是問題。最終,得到的答覆往往還是委婉的拒絕:「不好意思,我們的房子可能不太適合租給身心障礙的朋友。」
經歷了幾次這樣的挫敗,我也摸索出了一套應對策略。比如,不在電話中輕易透露視障的身份,等見面時再用誠懇的態度溝通;比如,明確告知自己的職業與穩定的收入證明,試圖用理性的條件去化解對方感性的疑慮。我們只是想在這些惱人的現實當中,找到一個能安心住下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而已。
然而,我漸漸理解到,房東們的猶豫,多半並非出自惡意或歧視。那更像是一種面對「不確定性」的恐懼。他們擔心的,不是我付不出房租,而是我的「不便」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無法預期的風險與麻煩。
而正是這份對「不確定性」的恐懼,讓我看見了一則來自未來的清晰預告。
我因為「視力」所遭遇的困境,其實是整個社會未來都將面對的「高齡」困境的預演。他們今天擔憂我的「不便」,明天,就會擔憂我們自己父母的「衰老」,以及終將到來的、我們自己的「衰老」。
不只是冰冷法條,而是為我們的「老後」搭建鷹架
有人可能會說,政府不是有在蓋社會住宅、推動包租代管嗎?是的,無論中央或地方,確實都為此付出了努力。但現實是,這些美意的背後,是僧多粥少的殘酷真相。社會住宅的數量,相對於百萬租屋大軍,遠遠供不應求,中籤率低到像在買樂透,對多數人來說只是遙遠的夢。更重要的是,社宅往往設有居住年限,時間到了依然要搬走,它能提供暫時的喘息,卻無法給予長久的安定。
這就造成了一個普遍的困境:政府的補助與德政,對多數人來說,成了一種「看得到,卻吃不到」的夢幻泡影。也正因如此,與其期待那渺茫的中籤機會,回過頭來,直接改革我們每天都身處其中的、龐大的私人租賃市場,就顯得更加迫切且必要。
這就是最近內政部提出的《租賃專法》修法,不再只是一條冰冷法案的真正原因——它是我們為共同的「老後」,提前搭建的安全網。
當我們把視角拉遠,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身心障礙者在租屋市場上常被貼上的標籤——「生活無法自理」、「可能增加風險」、「需要額外照顧」——幾乎可以一字不差地,複製到未來年長者可能面临的處境上。
當我們年華老去,體力衰退,收入可能只剩下退休金,我們同樣會被視為「高風險族群」。房東會擔心我們的健康狀況,害怕我們在家中發生意外;會質疑我們的經濟能力,憂慮我們無法穩定支付房租。
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即將到來,且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迴避的超高齡化社會現實。身心障礙者,不過是提早替整個社會,預習了這堂艱難的課程。
讓我們用白話文,來「翻譯」這些法條的真正意義:
一、保障最短租期: 這不只是讓年輕人「不用一直搬家」這麼簡單。對我這樣的視障者來說,每一次搬家,都意味著好不容易用觸覺、聽覺、記憶建立起來的「家的地圖」瞬間作廢,我需要耗費巨大的心力去重新記憶每一個開關、每一件傢俱的位置,以及從家門到巷口超商的每一步路。而對於年老後行動不便的我們來說,一個穩定的居所,更是保障基本尊嚴的「居住安全感」,讓我們不必在體力最差的時候,還要承受被迫漂泊的動盪。
二、禁止房東拒絕房客設籍、報稅、申請租屋補助: 這項改革,是在保障我們當下的合法權益,更是確保未來的「高齡租屋族」,在經濟能力下降時,能夠順利地與社會安全網接軌。當我們老了,穩定的退休金可能不多,政府的租金補貼,或許就是讓我們能繼續在熟悉的社區有尊嚴地生活下去的重要支柱。
三、限制不合理漲租: 這是在保護我們辛苦一輩子存下的「退休金」,不會被市場無法預測的租金漲幅隨意侵蝕。它提供了一個可預期的穩定性,讓租金的調整回歸到一個合理的市場機制,維持基本的「經濟可負擔性」。這讓我們在規劃自己的老年生活時,能少一個巨大的、不確定的變數。
為必然的未來,做一次共同的選擇
這場改革的討論,從來就不該是房東與房客的對立。 它的核心,是我們敢不敢誠實面對一個問題:一個終將衰老、終將脆弱的自己。
事實上,衰老,就是一趟緩慢成為障礙者的旅程。 我們的視力終將模糊,步伐終將蹣跚,身體機能終將退化。我今日因視障所面對的租屋門檻,不過是你明日因年老而必然會遇到的風景。
我們都在同一條路上,只是我提早走到了這裡
作者筆名: 子火江鳥
作者簡介: 我的日常,由聲音、文字與故事構成。作為一名視覺障礙者,閱讀與寫作不僅是興趣,更是探索世界、與之對話的方式。
長期關注社會時事,源於一份相信:文字能穿透表象,觸及真實情感。任何一種聲音都應該被聽見——無論是性別光譜上的多元認同,或是社會角落的微弱呼聲,皆值得傾聽與理解。
文學是創作的土壤,期許筆下的文字,能成為一座溫柔且堅定的橋樑,連結不同的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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